<p class="ql-block">贫道弥留之际,意识已如风中残烛,唯有灵猴旧窝里混杂的气息——菜籽的质朴、樟木的沉静、茶花的幽香、松香的清冽——还能让我勉强锚定尘世的轮廓。那日凌晨,青云观的晨钟刚过三声,暖阁外的老竹沾着露水,江南的绍兴藏书楼来了位老典籍官,由弟子搀扶着,怀里抱着个裹着锦缎的旧书匣,一进观门便泣不成声:“道长,求您救救俺们楼里的‘芸香魂’,章先生的魂,困在书堆里走不了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徒弟将老典籍官扶到榻边,书匣打开时,一本线装的《越绝书》静静卧在其中——书页是陈年竹纸,泛着淡淡的米黄色,边角被摩挲得发软;书脊用蓝绢包裹,绢上绣着极小的“芸香”二字,是藏书楼特有的标识;书页间夹着几片干枯的芸香草,凑近闻时,能嗅到股清苦却安神的香气,混着墨痕的厚重,是老典籍特有的温润味道。“这书,是您楼里章先生校勘了一辈子的典籍吧?”我用尽最后几分力气,声音轻得只剩气流。老典籍官点了点头,从书匣里取出一支狼毫小楷笔,笔杆上刻着“章芸生”三个字,笔锋还沾着些淡墨:“道长说得对!这是章先生的书,他在藏书楼校勘典籍四十载,从《越绝书》到《绍兴府志》,每一页都写满了批注。五年前的梅雨季节,他在楼里翻检受潮的典籍时,突然倒在书堆里,手里还攥着这册《越绝书》,书页停在‘勾践归越’那一段,批注只写了半句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典籍官的弟子,一个背着布包的年轻书生,从包里掏出本泛黄的校勘手记,每页都记着“某页某行脱字”“某句某字异文”的标注,最后一页还夹着张未写完的校勘说明:“章先生说,典籍是文明的根,错一个字,就断了一段魂。现在藏书楼都用电子扫描存档了,手工校勘没人做了,夜里总听见楼里有翻书的‘沙沙’声,晨起时案上的典籍会自动摊在章先生未校完的页面,先生的魂,是放心不下这些老书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让徒弟把校勘手记铺在案上,指尖刚触到手记上的批注,原本凉透的镇观龟甲竟突然泛起一丝极淡的暖意,顺着指尖漫到心口——耳边竟响起清晰的“沙沙”声,像是书页在指间翻动,还混着老人沙哑的低语:“这个‘归’字,版本不同有三解,要查《史记》《吴越春秋》互证,不能轻易定夺……”那声音里满是对典籍的敬畏,像是能把人拉回堆满芸香草的藏书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章先生,是舍不得这些典籍,舍不得未竟的校勘吧?”我轻声问。老典籍官从书匣里取出一小包芸香草籽,籽实饱满,还带着新鲜的草木香:“这是章先生当年亲手收的芸香籽,他总说,芸香能驱虫防蛀,也能让书带着活气。现在都用化学驱虫剂了,没人再种芸香草,他是不甘心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让徒弟取来三样东西:一是章芸生当年用的砚台(老典籍官说,砚台还摆在他的案上,砚池里还留着未干的淡墨),二是新抄的《越绝书》散页(按章先生的批注补抄,字迹力求工整),三是一碟陈年墨锭(按古法炮制,墨香醇厚)。徒弟将新抄散页放在《越绝书》旁,墨锭摆在砚边,我让他握着我的手,蘸了点墨,在散页上补写那半句话——指尖划过竹纸时,那丝极淡的暖意突然浓了些,我仿佛看见个穿着长衫的老人坐在书堆里,手里拿着放大镜,笑着说:“补批注要严谨,每个字都要经得起推敲,就像做人要本分,每一步都要走得踏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典籍官突然把那包芸香草籽撒在书匣旁,对着旧书深深鞠了一躬:“章先生,俺知道您放心不下,俺会在藏书楼办个校勘班,就算只有一个弟子,也会把手工校勘的手艺传下去!”话音刚落,案上的校勘手记突然轻轻翻动,最后停在章先生未写完的校勘说明页,《越绝书》的书页竟微微颤动,像是有人在轻轻抚平褶皱。暖阁里的芸香气息愈发浓郁,混着墨香,竟让人想起梅雨季节藏书楼里的宁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知道,章芸生的书魂,终于放下了牵挂。后来,老典籍官在藏书楼里辟了间“芸香校勘室”,专门教年轻人手工校勘典籍,还把章先生未校完的《越绝书》续校完工,装订成册藏在楼的最深处。每年芸香草盛开时,校勘室都会摆上新鲜的芸香草,弟子们会用章先生的砚台磨墨,说是“让先生看看,典籍的魂还在”。他托人给我捎来一小册续校完的《越绝书》散页,徒弟把它夹在灵猴旧窝里,芸香的气息混着窝里的余温,像是章先生的低语,一直陪着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又过了几日,我已连气息都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徒弟说,老典籍官的弟子每天都会来观外,读一段章先生校勘的《越绝书》,声音清越,穿过竹林落在暖阁里,像是在为我送别。我知道,我的生命已走到终点,这些年遇到的魂灵,像一部厚重的文明史,每个魂灵都藏着对传承的坚守:守宅的故灵、绣活的绣娘、酿酒的醉汉、种谷子的农人、摇橹的渔翁、织锦的老妇、守秤的商人、行医的老医、传薪的先生、耕地的老农、传艺的木匠、护花的老妪、抚琴的乐师、校书的先生……他们都是尘世里最平凡的人,魂里藏着的,从来不是怨气,而是对文明根脉的守护,对人间真味的眷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怀里的龟甲彻底没了动静,灵猴的旧窝里,菜籽、谷穗、水草、丝线、铜钱、草药、墨锭、玉米种、樟木凤凰、茶花瓣、松香、芸香草的气息混在一起,像是一场跨越千年的告别。我闭上眼睛,耳边仿佛又响起翻书的“沙沙”声,混着三弦的悠扬、浇花的“哗啦”、凿子的“笃笃”、犁铧的“咯吱”、毛笔的“沙沙”、药铃的清脆、秤砣的“叮铃”、纺车的“嗡嗡”、灵猴的轻呜、苏玉茗的箫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首尘世的安魂曲,陪着我,走完最后的旅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徒弟说,我走的时候,嘴角带着笑。我想,我该是无憾的。这一辈子,我没求过长生,没炼过仙丹,只凭着一颗悲悯的心,去懂那些被时光困住的魂灵,去圆他们未竟的心愿。原来所谓“修行”,从来不是求仙问道,而是在人间烟火里守护每一份平凡的坚守;所谓“渡魂”,也从来不是施什么法术,而是用真诚与尊重,帮每个遗憾的灵魂找到岁月里的归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窗外的芸香气息飘进暖阁,带着典籍的厚重,像是在为我送别。而我知道,那些旧物里的魂灵,那些人间的情意,不会随我消散。它们会藏在那册旧书里,藏在那把三弦里,藏在每一件带着温度的老物件里,继续在尘世流转——就像章先生校勘的典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