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贫道一百零一岁又十月，已近弥留之际，终日静卧在青云观暖阁的藤榻上，连呼吸都需徒弟不时轻拍后背才能顺畅。怀里的镇观龟甲早已凉得与寻常玉石无异，唯有灵猴旧窝里那些混杂着菜籽、谷穗、玉米种的细碎棉絮，还能让我在指尖触碰时，恍惚忆起尘世的温度。那日清晨，暖阁外的老竹挂着霜花，江南的东阳木雕小镇来了位老木匠，由孙子搀扶着，手里捧着块发黑的旧铁砧，一进观门便老泪纵横：“道长，求您救救俺师父的魂，他困在木匠铺里，放不下那把凿子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徒弟将老木匠扶到榻边，旧铁砧放在榻前的石台上——铁砧是实心铸铁打的，表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凿痕，像是记录着无数个日夜的敲打；砧角处有个月牙形的缺口，老木匠说那是师父当年为救学徒，用身体挡落的斧头砸出来的；砧面上还沾着些木屑，凑近闻时，能嗅到股淡淡的樟木香气，混着铁屑的冷意，是老木匠铺特有的厚重味道。“这砧，是您师父打了一辈子木雕的砧子吧？”我用尽全力，声音轻得只剩微弱的气流。老木匠点了点头，从随身的木盒里取出一把磨得发亮的平凿，凿刃上还留着细微的木纹划痕：“道长说得对！这是俺师父张木生的砧，他做了六十年木雕，从祠堂的梁柱到百姓的家具，全是在这砧上一凿一凿敲出来的。四年年前的冬天，他在铺里雕最后一块‘百鸟朝凤’樟木匾时，突然趴在砧上没了气，手里还攥着这把凿子，匾上的凤凰还差最后一根尾羽没雕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木匠的孙子，一个背着工具包的年轻木匠，从包里掏出本泛黄的《木雕图谱》，书页上满是师父用红笔标注的“下刀角度”“木纹走向”，最后一页还夹着张未完成的凤凰草图：“爷爷说，师父常讲‘木雕要顺木纹，做人要顺良心’。现在镇上的年轻人都用机器雕刻了，手工木雕没人学了，夜里总听见铺里有凿子敲打的‘笃笃’声，晨起时砧上还会留着新鲜的木屑，师父的魂，是放心不下这门手艺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让徒弟把《木雕图谱》摊在案上，指尖刚触到书页上的红笔标注，原本凉透的龟甲竟突然泛起一丝极淡的暖意，顺着指尖漫到心口——耳边竟响起清晰的“笃笃”声，像是凿子敲在樟木上，还混着老人沙哑的叮嘱：“下刀要轻，别伤了木纹，就像对待客人要温和，别伤了人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您师父，是舍不得这门木雕手艺，舍不得那些等着他雕活的木头吧？”我轻声问。老木匠从木盒里取出一小块樟木，木头上已雕出凤凰的雏形，正是师父当年未完成的那块：“这是俺照着师父的草图续雕的，可总觉得少了点灵气。师父说过，好的木雕是有魂的，现在没人懂怎么跟木头‘说话’了，他是不甘心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让徒弟取来三样东西：一是张木生当年用的曲尺（老木匠说，曲尺还挂在铺里的墙上，刻度虽有些模糊，却从没量错过尺寸），二是新采的樟木（年轻木匠特意从深山里选的，木纹细腻，是做木雕的好料），三是一碟蜂蜡（按师父的方子熬的，用来保养凿子和木雕）。徒弟将樟木放在铁砧上，曲尺摆在旁侧，我让他握着我的手，蘸了点蜂蜡，轻轻涂在平凿的刃上——指尖划过凿刃时，那丝极淡的暖意突然浓了些，我仿佛看见个穿着蓝布围裙的老人站在砧旁，手里握着凿子，笑着说：“蜂蜡要涂匀，凿子才不会生锈，就像手艺要常练，才不会生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木匠突然把那块未完成的凤凰樟木放在铁砧上，对着旧砧深深鞠了一躬：“师父，俺知道您放心不下，俺会在铺里开个手工木雕班，就算只有一个学徒，也会把您的手艺传下去！”话音刚落，案上的《木雕图谱》突然轻轻翻动，最后停在“凤凰尾羽雕刻技法”那一页，平凿竟微微颤动，像是有人在轻轻调整握凿的姿势。暖阁里的樟木香气愈发浓郁，混着蜂蜡的清甜，竟让人想起老木匠铺里木屑纷飞的场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知道，张木生的匠魂，终于放下了牵挂。后来，老木匠在镇上办了“木生木雕学堂”，免费教年轻人手工木雕，还把师父未完成的“百鸟朝凤”匾续雕完工，挂在学堂的正中央。每年冬至，学堂都会举办“祭砧礼”，学徒们用那把旧凿在砧上敲出“笃笃”声，说是“让师父听听，手艺还在”。他托人给我捎来一小块雕好的樟木凤凰，徒弟把它放在灵猴旧窝里，樟木的香气混着窝里的余温，像是张木生的气息，一直陪着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一百零二岁生辰过后不久，意识已彻底陷入黑暗，唯有闻到樟木香气时，手指还会微微蜷缩，像是在模仿握凿的姿势。徒弟说，老木匠的学徒每天都会来观外，用凿子在木头上刻一个“安”字，挂在观门的竹枝上，说是“给道长送些安稳”。我知道，我的生命已走到终点，这些年遇到的魂灵，像一座堆满旧物的博物馆，每一件都藏着尘世的深情：守宅的故灵、绣活的绣娘、酿酒的醉汉、种谷子的农人、摇橹的渔翁、织锦的老妇、守秤的商人、行医的老医、传薪的先生、耕地的老农、传艺的木匠……他们都是尘世里最平凡的人，魂里藏着的，从来不是怨气，而是对技艺的执着，对传承的坚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怀里的龟甲彻底没了动静，灵猴的旧窝里，菜籽、谷穗、水草、丝线、铜钱、草药、墨锭、玉米种、樟木凤凰的气息混在一起，像是一场跨越百年的告别。我闭上眼睛，耳边仿佛又响起凿子敲打的“笃笃”声，混着犁铧翻土的“咯吱”、毛笔的“沙沙”、药铃的清脆、秤砣的“叮铃”、纺车的“嗡嗡”、灵猴的轻呜、苏玉茗的箫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首尘世的安魂曲，陪着我，走完最后的旅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徒弟说，我走的时候，嘴角带着笑。我想，我该是无憾的。这一辈子，我没斩过妖邪，没炼过仙丹，只凭着一颗悲悯的心，去懂那些被时光困住的魂灵，去圆他们未竟的心愿。原来所谓“修行”，从来不是求仙问道，而是在人间烟火里守护每一份平凡的坚守；所谓“渡魂”，也从来不是施什么法术，而是用真诚与尊重，帮每个遗憾的灵魂找到岁月里的归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窗外的霜花渐渐融化，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藤榻上，像是在为我送别。而我知道，那些旧物里的魂灵，那些人间的情意，不会随我消散。它们会藏在那块旧铁砧里，藏在那支旧笔里，藏在每一件带着温度的老物件里，继续在尘世流转——就像张木生的木雕手艺，会在一凿一凿的敲打中传下去；就像所有手艺人的坚守，会把尘世的匠心，一代又一代，传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