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有彤管静女昀姝

赵儀和

　　阳光洒进斗室，墨色漫开，我又想起那丫头。她叫旭媛，我曾赠她“昀姝”为字——《诗经》里“静女其姝”的姝，是初绽的白梅；“昀”是日光，落在她眉间，便如温润的玉，恰似今天的阳光。

初见她时不过八九岁，扎着马尾辫，长得眉清目秀，人未至，先有清泠泠的笑撞进来。“赵老师！”仰起脸，皮肤白得像刚翻开的宣纸，眼尾翘着股子机灵。那时她初学书法，从篆隶起，握着兼毫笔写《曹全碑》，竟比大人还沉得住气。横画要“蚕头雁尾”，她便屏住呼吸，笔尖在纸上洇出的提按迟涩有致，看她歪着脑袋比对碑帖，连额前的碎发都沾了墨点。

　　最喜春节前写春联。我裁了大红纸铺案，她便乖巧立在侧边，替我按纸抻纸。指尖冻得通红，却仍跟着我的节奏挪动，像只谨慎的小松鼠护着珍宝。我写“门迎百福”，她凑近些看，忽然说：“老师的捺脚像春风”，稚语惊得我抬眼，只见她眉目闪烁，亮如星子，倒比春联更先添了几分年味。她把我的大字放在旁边逐个字对临，竟然形已肖似，几可乱真，由于字型大，只是笔力还软，像新抽的柳芽。我知道，那是火候未到，急不得。

　　十岁那年，她学到楷书了，本来想让她练王献之的《玉版十三行》，可她说要学柳公权。《玄秘塔碑》的方折峻峭，与她素日的温婉大相径庭，但她却写得结构严谨，笔画方饬。想来这小姑娘虽然外表温婉，但内心有原则有刚正，真的是秀外慧中了。有时手腕悬得久了，她就自己揉一揉，甩一甩，却仍把“心正则笔正”写在毛边纸扉页。如今看她写得“颜筋柳骨”，倒真应了字里显现出来性格，婉约中藏着韧劲，像她藏在笑涡里的主见。

岁月流转，当年的小不点儿长成了初三的姑娘。课业重了，来工作室的次数少了，可每次推门，仍见她选在最里间，辅一方素笺，笔锋落处悄然无声，从不休息也不和其他小孩子聊天，我想这孩子是想在把每分钟都用到极致。有回见她临《兰亭序》，虽未得右军飘逸，却有了自己的清峻。我夸她“举一反三”，她耳尖泛红：“都是您教的‘悟帖’法子。”是啊，这分明是她把每一分钟都淬成了墨，浓淡皆宜。

　　去年冬月，她妈妈陪我去陕西拜谒仓颉庙，说：“这丫头在家当小家长呢。”原来她竟独自带着妹妹，既管功课又学做饭。每当电话里传来她的汇报时，那一刻我忽然懂了，她的字为何能从《曹全碑》的柔走到《玄秘塔碑》的刚，那是心里装着疼惜，肩上担着责任，笔下自然有了温度与筋骨。

如今她已研习行书。我虽不能常伴左右，却知不必挂心。她的“昀”是日光，早把岁月晒得透亮；她的“姝”是静女，偏在静中藏着破茧的力量。恍若当年那个攥着铅笔跑来的小丫头，已长成了握笔如剑的少年。

　　窗外秋色渐浓，我看着她在“惜字会”结社时的照片，穿着学生汉服，宛若女史官。在她的旧作前驻足，那些墨痕里，有八九岁的认真，有十一岁的倔强，有十三岁的从容。忽然记起《诗经》里那句“静女其姝……贻我彤管”，原来最好的“贻”，是有人将文化的薪火，悄悄放进另一双手里。

愿这手“彤管”，永远有温度，有力量。愿这“昀姝”，一生向光，静守清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