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贫道一百零一岁又五月,已形如枯槁,终日静卧在青云观暖阁的藤榻上,连徒弟在耳边说话都需凑得极近才能勉强感知。怀里的镇观龟甲早已失去温度,唯有灵猴旧窝里那些细碎的棉絮、干枯的菜籽与谷穗,还能让我摸到一丝尘世的余温。那日午后,暖阁外的老竹被暴雨打得噼啪作响,华北平原的邯郸县来了位老农,由儿子背着,手里抱着块锈迹斑斑的旧铧,一进观门就跪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泥水顺着裤脚往下淌:“道长,求您救救俺爹的魂,他困在地里,走不了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徒弟冒雨将老农扶到榻边,旧铧放在榻前的木盆里——铧是生铁铸的,表面覆着层暗红色的锈,边缘却磨得锋利,能看出当年翻土时的利落;铧耳处缠着半截麻绳,绳结还是老农熟悉的“防滑结”,是他爹当年亲手缠的。“这铧,是您爹用了一辈子的犁铧吧?”我用尽力气,声音轻得像雨丝落地。老农抹着脸上的雨水与泪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磨得发亮的犁辕木:“道长说得对!这是俺爹王耕田的铧,他种了一辈子地,从年轻时扶着犁杖翻地,到年老了还跟着拖拉机下地,这铧陪他翻了几十年的土。八年前的春耕,他在地里帮俺们调试犁铧时,突然倒在田埂上,手里还攥着这块铧,嘴里念叨着‘该种玉米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农的儿子,一个皮肤黝黑的后生,从背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是一叠泛黄的农时笔记,每页都记着“清明种瓜,谷雨种豆”的谚语,还有手绘的耕地示意图:“俺爷说,土是根,不能亏了土。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了,好多地都荒了,夜里总听见老宅子旁的地里有犁铧翻土的‘咯吱’声,晨起时荒地里还会有新鲜的犁痕,俺爷的魂,是放心不下他的地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让徒弟把农时笔记摊在案上,指尖刚触到笔记上的犁痕示意图,原本凉透的龟甲竟突然泛起一丝极淡的暖意,顺着指尖漫到心口——耳边竟响起清晰的“咯吱”声,像是犁铧划过土地,还混着老人粗哑的吆喝:“扶稳犁!别让土块压了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您爹,是舍不得他的地,舍不得地里的庄稼吧?”我轻声问。老农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一小袋饱满的玉米种,籽粒金黄,还带着新晒的干爽:“这是俺爹最后留的玉米种,他总说,这品种抗倒伏,能多收三成。现在村里都种现成的杂交种了,没人再种他留的老品种,他是不甘心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让徒弟取来三样东西:一是王耕田当年用的犁杖(老农说,犁杖还靠在老宅子的墙上,犁梢处还留着他爹的手温),二是新翻的黄土(后生特意从老地里挖的,还带着湿润的土腥气),三是一碗刚熬好的玉米粥(按老农的说法,是用他爹留的老玉米种熬的,香气醇厚)。徒弟将黄土铺在木盆里,犁杖靠在案旁,我让他握着我的手,轻轻将玉米种撒在黄土上——指尖划过黄土时,那丝极淡的暖意突然浓了些,我仿佛看见个穿着粗布短打的老人扶着犁杖,在黄土里行走,笑着说:“土要翻得深,根才能扎得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农突然把那袋玉米种举过头顶,对着旧铧深深鞠了一躬:“爹,俺知道您放心不下,俺会把荒了的地重新种起来,还种您留的老玉米种,让您的地,永远不荒!”话音刚落,案上的农时笔记突然轻轻翻动,最后停在“秋收万颗子”那一页,木盆里的黄土竟微微隆起,像是有新苗要破土而出。暖阁里的土腥气愈发浓郁,混着玉米粥的香气,竟让人想起春耕时节田埂上的烟火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知道,王耕田的耕魂,终于放下了牵挂。后来,老农在村里发起了“复耕老地”的倡议,不少在外打工的年轻人都回了村,跟着老农种起了老品种的玉米。每年春耕,老农都会带着村民们用那块旧铧翻第一犁土,说是“让俺爹看看,他的地没荒”。他托人给我捎来一袋新收的老玉米,徒弟用磨盘磨成粉,熬成玉米粥喂我,我虽尝不出味道,却能闻到熟悉的玉米香,像是王耕田的气息,一直陪着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一百零一岁又七月那天,意识已彻底陷入黑暗,唯有闻到玉米粥的香气时,喉咙还会微微滚动,像是在回味当年的味道。徒弟说,老农的孙子每天都会来观外,用小铲子在土里种一颗玉米种,说是“给道长留个念想”。我知道,我的生命已走到终点,这些年遇到的魂灵,像一片金黄的麦田,每一株都结着尘世的牵挂:守宅的故灵、绣活的绣娘、酿酒的醉汉、种谷子的农人、摇橹的渔翁、织锦的老妇、守秤的商人、行医的老医、传薪的先生、耕地的老农……他们都是尘世里最平凡的人,魂里藏着的,从来不是怨气,而是对土地的眷恋,对生活的热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怀里的龟甲彻底没了动静,灵猴的旧窝里,菜籽、谷穗、水草、丝线、铜钱、草药、墨锭、玉米种的气息混在一起,像是一场跨越生死的告别。我闭上眼睛,耳边仿佛又响起犁铧翻土的“咯吱”声,混着毛笔的“沙沙”、药铃的清脆、秤砣的“叮铃”、纺车的“嗡嗡”、灵猴的轻呜、苏玉茗的箫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首尘世的赞歌,陪着我,走完最后的旅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徒弟说,我走的时候,嘴角带着笑。我想,我该是圆满的。这一辈子,我没修过什么仙法,没练过什么术数,只凭着一颗共情的心,去懂那些被时光困住的魂灵,去圆他们未竟的心愿。原来所谓“道”,从来不在高山之上,而在泥土之中——是老农手里的旧铧,翻耕出生活的希望;是先生手里的旧笔,书写出传承的力量;是每个普通人心里的坚守,撑起岁月的绵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窗外的暴雨停了,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藤榻上,像是在为我送别。而我知道,那些旧物里的魂灵,那些人间的情意,不会随我消散。它们会藏在那块旧铧里,藏在那支旧笔里,藏在每一件带着温度的老物件里,继续在尘世流转——就像王耕田的老玉米种,会在土里发芽、结果,把生活的希望,一代又一代,传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