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贫道一百零一岁生辰过后,已连呼吸都需借着棉枕的支撑,终日静卧在青云观暖阁的藤榻上。怀里的镇观龟甲早已凉透,唯有指尖触碰灵猴旧窝时,还能摸到窝里那些混着菜籽、谷穗、草药的细碎棉絮,像是握着一捧尘世的余温。那日清晨,暖阁的窗纸刚透进一丝微光,江南的绍兴府便来了位白发先生,由学生搀扶着,手里捧着个紫檀木笔匣,一进观门便泣不成声:“道长,求您救救俺们书院的‘传薪笔’,救救徐先生的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徒弟将先生扶到榻边,木匣打开时,一支旧毛笔静静卧在素绸上——笔杆是老紫竹做的,已泛出深紫色的包浆,笔杆中段刻着“传薪”二字,字迹温润;笔头的狼毫虽有些散乱,却依旧透着当年的柔韧,笔锋处还沾着些干涸的墨渍,像是刚写完最后一个字。“这笔,是您书院的先生用了一辈子的吧?”我用尽力气,声音轻得只剩气息。先生抹着泪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本线装的《论语》,书页边缘满是批注,字迹与笔杆上的“传薪”二字如出一辙:“道长说得对!这是徐敬之先生的笔,他在俺们‘稽山书院’教书四十载,寒冬酷暑都用这支笔批改课业,连油灯都熬坏了十几盏。五年前的秋天,他在书院给学生讲《论语》时,突然趴在案上没了气息,手里还攥着这支笔,书页停在‘有教无类’那一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先生的学生,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年轻人,从背包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一叠泛黄的课业纸,每张纸上都有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注:“徐先生说,每个学生都是可塑之才,哪怕是家境贫寒的娃,也不能漏了一堂课。现在书院的学生少了,好多娃都去城里上学了,夜里总听见书院的讲堂里有写字的‘沙沙’声,晨起时案上还会留着没写完的板书,先生的魂,是放心不下他的学生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让徒弟把《论语》摊在案上,指尖刚触到书页上的批注,原本凉透的龟甲竟突然泛起一丝极淡的暖意,顺着指尖漫到心口——耳边竟响起清晰的“沙沙”声,像是毛笔划过宣纸,还混着老人温和的声音:“这个‘仁’字,要写得方方正正,做人也该如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徐先生,是舍不得他的学生,舍不得书院的讲台吧?”我轻声问。白发先生从木匣里取出个瓷墨盒,盒盖内侧刻着“稽山书院”的印记:“这是徐先生用了三十年的墨盒,他总说,墨要磨得匀,字才写得正。现在书院的墨都用现成的瓶装墨了,没人再用这种墨盒,他是不甘心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让徒弟取来三样东西:一是徐先生当年用的砚台(先生说,砚台还摆在书院的讲桌上,砚池里还留着淡淡的墨痕),二是新磨的松烟墨(按徐先生的方子磨的,墨香醇厚),三是一叠新裁的宣纸(仿着当年书院课业纸的样式)。徒弟将砚台放在案上,墨锭摆在砚旁,我让他握着我的手,轻轻蘸了些墨,在宣纸上写下“有教无类”四个字——指尖划过纸面时,那丝极淡的暖意突然浓了些,我仿佛看见个穿着长衫的老人坐在案旁,手里也握着那支旧笔,笑着说:“写字要沉下心,教书育人更要沉下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白发先生突然把那叠旧课业纸铺在案上,对着旧笔深深鞠了一躬:“徐先生,俺知道您放心不下,俺会守着书院,哪怕只剩一个学生,也会把‘有教无类’的道理传下去!”话音刚落,案上的《论语》突然轻轻翻动,最后停在“诲人不倦”那一页,旧毛笔的笔锋竟微微颤动,像是有人在轻轻调整笔势。暖阁里的墨香愈发浓郁,混着紫竹笔杆的清香,竟让人想起书院讲堂里的读书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知道,徐敬之先生的师魂,终于放下了牵挂。后来,白发先生在书院里办了“传薪学堂”,专门收留家境贫寒的孩子,还把徐先生的批注《论语》刻成木版,免费送给学生。每年秋天,学堂都会举办“祭笔礼”,学生们用那支旧笔临摹“有教无类”,说是“替徐先生看看他的学生”。他托人给我捎来一锭松烟墨,徒弟把墨放在灵猴旧窝里,墨香混着窝里的余温,像是徐先生的气息,一直陪着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一百零一岁又两月那天,意识已彻底陷入黑暗,唯有闻到墨香时,手指还会微微蜷缩,像是在模仿握笔的姿势。徒弟说,白发先生的学生每天都会来观外,用徐先生的笔法写一张“平安”,贴在观门的竹上,说是“给道长送些念想”。我知道,我的生命已走到终点,这些年遇到的魂灵,像一部厚重的书,一页页写满了尘世的牵挂:守宅的故灵、绣活的绣娘、酿酒的醉汉、种谷子的农人、摇橹的渔翁、织锦的老妇、守秤的商人、行医的老医、传薪的先生……他们都是尘世里最平凡的人,魂里藏着的,从来不是怨气,而是对信念的坚守,对传承的执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怀里的龟甲彻底没了动静,灵猴的旧窝里,菜籽、谷穗、水草、丝线、铜钱、草药、墨锭的气息混在一起,像是一场跨越百年的告别。我闭上眼睛,耳边仿佛又响起毛笔的“沙沙”声,混着药铃的清脆、秤砣的“叮铃”、纺车的“嗡嗡”、灵猴的轻呜、苏玉茗的箫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首尘世的安魂曲,陪着我,走完最后的旅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徒弟说,我走的时候,嘴角带着笑。我想,我该是无憾的。这一辈子,我没斩过妖,没除过魔,只凭着一颗共情的心,去懂那些被时光困住的魂灵,去圆他们未竟的心愿。原来所谓“修行”,从来不是求仙问道,而是在人间烟火里守护每一份平凡的温暖;所谓“渡魂”,也从来不是施什么法术,而是用真诚与尊重,帮每个遗憾的灵魂找到岁月里的归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窗外的春风吹进暖阁,带着青云观老竹的清香,像是在为我送别。而我知道,那些旧物里的魂灵,那些人间的情意,不会随我消散。它们会藏在那支旧笔里,藏在那盏铜灯里,藏在每一件带着温度的老物件里,继续在尘世流转——就像徐先生的“传薪笔”,会把“有教无类”的道理传下去;就像所有平凡人的牵挂,会把尘世的温暖,一代又一代,传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