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遇清玄069(旧灯夜渡医灵)

🐜南阳风儿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贫道百岁又十一月,已气若游丝,终日卧在青云观暖阁的藤榻上,唯有胸口的镇观龟甲,还能在提及“旧物”时泛起一丝极淡的温意,像是在牵系着我与尘世最后的缘。那日黄昏,暖阁的窗棂染着橘红的晚霞,陕南的安康镇来了位中年医者,背着个褪色的蓝布药箱,手里捧着盏铜制旧灯,一见我便红了眼眶:“道长,求您救救俺师父的魂,他困在药铺里,走不了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徒弟将医者扶到榻边,旧灯放在榻前的矮几上。铜灯的灯座刻着缠枝莲纹,灯盏边缘积着层薄灰,灯芯孔里还留着半截焦黑的灯草,半截闻时,能嗅到股淡淡的药香,混着桐油的气息,是老药铺特有的清苦味道。“这灯,是您师父出诊时用的吧?”我用尽全力,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医者点了点头,从药箱里取出一本泛黄的《本草纲目》,书页间夹着许多干枯的草药标本,扉页上写着“济世为怀”四个字,字迹遒劲却带着几分颤抖:“道长说得对!这是俺师父陈老栓的灯,他走村串户行医五十年,不管刮风下雨,夜里出诊都提着这盏灯。三年前的冬天,他给山坳里的娃子看急症,回来的路上摔了跤,再也没起来,手里还攥着这盏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医者的女儿,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从药箱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针和一个旧瓷药臼:“爹说,爷爷最宝贝这针和药臼,针是给人针灸的,药臼是捣草药的。现在药铺里的年轻人都用新机器了,爷爷的灯夜里总自己亮,药臼也会自己响,爹说爷爷是放心不下山里的人……”我让徒弟把《本草纲目》摊开在案上,指尖刚触到干枯的草药标本,怀里的龟甲突然泛起一阵清晰的暖意,耳边竟响起药臼捣药的“咚咚”声,还混着老人的咳嗽:“这草药要捣得细,敷在伤口上才管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您师父,是舍不得山里的病人,舍不得这身医术吧?”我轻声问。医者从药箱里取出个漆木盒,里面是几十张手写的药方,每张药方上都标注着“风寒”“肺热”的病症,末尾还画着小小的灯盏图案:“这是俺师父记的药方,他说山里人穷,这些方子便宜管用。现在没人用这些老方子了,他是不甘心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让徒弟取来三样东西:一是陈老栓当年用的药铃(医者说,铃还挂在药铺的门上,一摇就响),二是新采的柴胡(医者特意从山里挖的,是治风寒的良药),三是一碗刚熬好的姜汤(按师父的方子煮的,驱寒暖身)。徒弟将药铃放在铜灯旁,柴胡摆在案角,我让他握着我的手,轻轻抚摸那些手写的药方——指尖划过墨迹,“沙沙”声里,怀里的龟甲暖意渐浓,我仿佛看见个穿着粗布长衫的老人坐在药铺里,手里拿着药方,笑着说:“看病要用心,不能只看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医者突然把药铃凑到唇边,轻轻摇了摇——铃声清脆,穿透暖阁的窗棂,飘向远方。刹那间,暖阁里的药香愈发浓郁,像是真的置身老药铺,连风里都带着草药的清苦。小姑娘突然指着铜灯:“爹,灯芯亮了!”我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一股温和的气息正绕着铜灯打转,像是有人在轻轻擦拭灯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陈师傅,您的药方有人用,您的药铃有人摇,山里的病人,也有人护着。”我对着铜灯轻声说。话音刚落,案上的《本草纲目》突然轻轻翻动,最后停在“柴胡”那一页,药臼里的草药碎屑也微微晃动,像是有人在轻轻整理。医者突然对着铜灯跪下,磕了三个头:“师父,俺会把您的方子教给更多人,会经常去山里给人看病,您的医术,绝不会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来,医者在安康镇办了个“老药铺学堂”,教年轻人认草药、写药方,还定期去山里义诊。每年冬天,他都会提着那盏铜灯,沿着师父当年的路去出诊,说是“替师父看看山里的人”。他托人给我捎来一包晒干的柴胡,徒弟用开水泡了,递到我嘴边,我虽尝不出味道,却能闻到熟悉的药香,像是陈老栓的气息,一直陪着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百岁又十二月,正是年关,意识已彻底模糊,唯有听到药铃的声音,手指还会微微颤动。徒弟说,医者的女儿每天都会来观外,用小石子模仿药臼捣药的声音,说是“给道长解闷”。我知道,我的生命已走到尽头,这些年遇到的魂灵,像一串串联起的念珠:守宅的故灵、绣活的绣娘、酿酒的醉汉、种谷子的农人、摇橹的渔翁、织锦的老妇、守秤的商人、行医的老医……他们都是尘世里最平凡的人,魂里藏着的,从来不是怨气,而是对责任的坚守,对人间的温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怀里的龟甲彻底凉了下去,灵猴的旧窝里,菜籽、谷穗、水草、丝线、铜钱、草药的气息混在一起,像是一场跨越生死的告别。我闭上眼睛,耳边仿佛又响起药铃的清脆声,混着秤砣的“叮铃”、纺车的“嗡嗡”、灵猴的轻呜、苏玉茗的箫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首尘世的赞歌,陪着我,走完最后的旅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徒弟说,我走的时候,嘴角带着笑。我想,我该是圆满的。这一辈子,我没修过什么长生之术,没练过什么降妖法宝,只凭着一颗悲悯心,去懂那些被时光遗忘的魂灵,去圆他们未竟的心愿。原来所谓“道”,从来不在云端之上,而在人间烟火里——是老医手里的铜灯,照亮山里的夜;是老商手里的旧秤,称出人心的重;是每个普通人心里的牵挂,撑起岁月的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窗外的雪落了下来,轻轻覆盖了观前的青石板,像是在为我送别。而我知道,那些旧物里的魂灵,那些人间的情意,不会随我消散。它们会藏在那盏铜灯里,藏在那杆旧秤里,藏在每一件带着温度的老物件里,继续在尘世流转,继续温暖着往后的岁岁年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