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清玄道长回忆录:旧锄衔穗安农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贫道百岁之后,意识时常在清醒与混沌间游离,多数时候只是静卧在青云观暖阁的藤榻上,怀里紧揣着镇观龟甲——那龟甲的暖意已淡得几乎感知不到,唯有提及“旧物”二字时,才会泛起一丝微弱的震颤。那年芒种,北方的陕北米脂来了位老汉,背着个缠着粗麻绳的旧锄,在观前的青石板上坐了整整三天,说村里的老窑洞闹了邪,夜里总听见锄头刨地的“咚咚”声,晨间窑洞前的晒谷场上,还会莫名多出几穗干枯的谷子,村里的老人说,是三十年前走了的“王老憨”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徒弟将老汉扶进暖阁时,我正对着灵猴的旧窝发呆——窝里的菜籽已干瘪发黑,天青色丝线化作的棉絮也快散了,却依旧是我与尘世最后的牵绊。老汉把旧锄放在榻边,锄柄是老槐木做的,已被磨得油光发亮,锄刃上还留着点点锈迹,像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道长您闻,”老汉把锄柄凑到我鼻尖,“这锄上还带着黄土的味,俺爹王老憨当年就是扛着它,把村里的荒坡都种成了谷子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指尖轻触锄柄,突然,怀里的龟甲猛地一颤,一股久违的暖意顺着指尖漫开,耳边竟响起清晰的“沙沙”声,像是风吹过谷子地,还混着男人的咳嗽:“今年的谷子穗大,能给娃攒够学费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锄的主人,是位种谷子的老农人吧?”我轻声问。老汉红了眼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干硬的糜子馍:“道长说得对!这是俺爹当年带在身上的干粮,三十年前的秋天,他在谷子地里割最后一垄谷子时,突然倒在地里,手里还攥着这半块馍……”老汉抹了把泪,又说,“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了,荒坡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俺爹的魂,是舍不得他的谷子地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让徒弟取来三样东西:一是王老憨当年用的谷穗(老汉说,家里的粮囤里还藏着一把,是最后一年收的谷子),二是新翻的黄土(老汉特意从村里的谷子地带来的,还带着潮气),三是一个粗瓷碗(王老憨当年吃饭用的,碗沿缺了个口)。徒弟将黄土铺在暖阁的地上,我让他握着我的手,把谷穗撒在黄土上——谷穗落在土里,“沙沙”声里,怀里的龟甲暖意渐浓,我仿佛看见个皮肤黝黑的老人蹲在榻旁,手里也握着谷穗,笑着说:“选谷种要挑颗粒饱满的,来年才能有好收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汉突然从包里掏出个小小的铜烟袋,放在锄柄旁:“这是俺爹当年抽烟用的,他总说,收完谷子后,坐在地头抽袋烟,是最舒坦的事。”铜烟袋轻轻晃动,烟袋锅里的烟丝还留着淡淡的焦香,暖阁外竟飘来一阵谷子花的香气,明明不是开花的季节,那香气却格外真切,像是有人把整片谷子地都搬来了观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知道,王老憨的农魂,就在这香气里。我让老汉把粗瓷碗放在黄土旁,碗里盛上些新带来的黄土:“老憨师傅,你的谷子有人种,你的地有人管,你的念想,也有人记着。”话音刚落,黄土里的谷穗突然轻轻跳动,像是在应和,铜烟袋的烟丝又泛起一阵焦香,像是老人满意的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汉突然对着旧锄跪下,磕了三个头:“爹,俺不走了,俺回村里种谷子,把荒坡重新开起来,让您的谷子地,一直有收成!”他说这话时,碗里的黄土泛起淡淡的光,旧锄的锄柄也似乎更有精神了——我知道,王老憨的心愿,终于了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来,老汉真的回了米脂,重新开垦了荒坡,种上了谷子。每年秋天,村里的谷子地又泛起了金黄,风吹过谷穗的“沙沙”声也重新响了起来。他托人给我捎来一布袋新收的谷子,还有一把晒干的谷穗,我让徒弟把谷穗放进灵猴的旧窝里,把谷子倒进粗瓷碗里——谷香飘在暖阁里,像是王老憨的气息,也像是陕北的秋天,一直陪着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百岁零三个月那天,意识已愈发模糊,徒弟时常在我耳边说些尘世的事,说米脂的谷子地有多美,说老汉种的谷子卖得有多好,说王老憨的故事,成了村里年轻人返乡的动力。每当这时,我都会轻轻笑起来——我这一辈子,渡的从来不是恶鬼,而是一个个被时光遗忘的普通人,他们是守宅的故灵,是绣活的绣娘,是酿酒的醉汉,是种谷子的农人……他们的魂里,藏着的不是怨气,而是对土地的眷恋,对未竟之事的遗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如今,我躺在藤榻上,闭着眼睛,仿佛又看见灵猴蹲在我肩头,琥珀色的眼睛亮闪闪的;看见苏玉茗在戏台上唱《游园惊梦》,箫声婉转;看见王老憨在谷子地里劳作,手里攥着半块糜子馍……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场温柔的梦,梦里满是旧物的温度,满是人间的情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怀里的龟甲轻轻凉了下去,我知道,我的时间到了。但我不遗憾,因为我知道,那些被我渡了的魂,那些被记住的故事,会像米脂的谷子地一样,一年又一年地丰收;会像老油坊的油香一样,一辈又一辈地传下去。而我这一辈子的修行,也终于明白,所谓“道”,从来不是超凡脱俗的仙术,而是藏在锄头、砚台、箫管里的人间烟火,是懂一个人的牵挂,圆一个人的遗憾,是让每一个普通的灵魂,都能在岁月里找到归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窗外的风又吹了起来,带着谷子花的香气,像是王老憨在唤我,又像是灵猴在轻呜。我嘴角带着笑,慢慢闭上了眼睛——这一辈子,能与这么多魂灵相遇,能懂这么多人间情意,值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