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游寺寻踪记

清风

十月三日，国庆假期的第三天，淅淅沥沥的秋雨织成一张轻柔的网，将天地间的喧嚣轻轻滤去。我与家人循着湿滑的山路，专程前往周至县仙游寺，赴一场与千年历史的雨中之约。

汽车开上了马召塬，金盆水库的浩渺水汽便扑面而来。烟雨迷蒙中，迁建后的仙游寺静卧在水库北侧的金盆北梁上，与被淹没在水下的旧址隔岸相望，宛如一位沉思的老者，在秋雨中默默守护着千年的记忆。

一、博物馆：凝固的时光

停下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仙游寺博物馆。这座占地六百平方米的院落坐南朝北，大门内“终南灵秀”四个大字由冰心题写，笔力清润，恰好点出这方山水的气韵。院内一块“凤栖石”灿黄如金，纹路间似藏着岁月的低语，让人不由放慢脚步。

博物馆分内外两院。外院是典型的西北廊坊式格局，中间空地上，一口原仙游寺的古钟静静伫立。钟身虽无铭文，却在细雨的敲打下发出幽幽回响，仿佛千年间的晨钟暮鼓仍在时空深处回荡。

最让我驻足的，是玻璃罩内毛泽东手书的《长恨歌》碑文。虽因当年书写后作者觉不佳而未成完篇，缺了后半部分，却更显珍贵——笔锋间的豪迈与《长恨歌》的缠绵相映成趣。手机语音提示器告诉我们，这是周明先生多方寻访才得到复印件，托人刻碑送回老家。这位出身马召镇的著名作家，生前为仙游寺的文化传承耗尽心力。如今石碑犹在，先生却已于上月仙逝。雨丝轻叩玻璃罩，仿佛在为他轻奏安魂曲，令我心中生出几分敬意与怅惘。

穿过外院的月亮门，里院的佛舍利子博物馆更显肃穆。展厅中央的玻璃展柜里，几粒小米粒大小的舍利子静静躺着，黄白两色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是1998年迁建法王塔时发现的隋代骨舍利，比法门寺的佛指舍利还要早几百年，是国内首次发现的隋代舍利。站在展台前，望着这跨越千年的圣物，我仿佛看见隋文帝年间，高僧童真护送舍利至仙游宫建塔的场景。那时的仙游宫还是皇家避暑行宫，未曾想千年后，竟以这样的方式与后人重逢。

二、碑林：穿越时空的对话

雨渐渐小了，我们沿着厢房旁的回廊慢走。“仙游翰墨苑”四周廊坊的墙壁上，镶嵌着数十块青石碑刻。指尖抚过冰凉的石碑，仿佛能触到大家要员落笔时的温度。

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四字依然遒劲，近现代王任重、马文瑞、赵朴初等名家的题词各具风骨。前韩国总统金大中为仙游寺内的慧超纪念碑亭题写的匾额，见证着这座古寺的国际影响。而王蒙、魏巍、陈忠实等当代文坛名家的墨宝，更增添了几分时代气息。贾平凹的“游者仙也”洒脱不羁，舒婷的字迹清秀婉约，陈忠实的笔墨苍劲有力——不同时代的文心在此交汇，共同续写着仙游寺的文化传奇。碑刻展示了不同风格的书法艺术，其中部分碑刻以《长恨歌》为题，从不同角度诠释了《长恨歌》的文化内涵。

这时，我忽然想起白居易当年任周至县尉时，与友人陈鸿、王质夫在仙游寺饮酒，聊起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即兴写下《长恨歌》的场景。那时的仙游寺，该也是这样细雨绵绵吧？千年前的笔墨与千年后的我们，隔着时空在此相遇，竟有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

三、法王塔：守望千年的身影

出了博物馆，沿上坡路向东走，便到了仙游寺新址。二十余亩的场地内，唯有大雄宝殿矗立中心，而分列两侧的钟鼓楼和厢房却未见踪影，西侧便是闻名遐迩的法王塔。

这座隋代砖塔通高35米，七层密檐，方形塔身自上而下微微收分，形如锥立。虽经迁建，却仍保留着隋代建筑的雄浑气象。塔身上的出檐门拱依稀可见当年的雕刻痕迹，塔内木旋梯虽已不存，但残留的榫卯印记，仍能让人想象出昔日信徒登塔礼佛的景象。

站在还未完工的法王塔广场向南眺望，秋雨中的金盆水库美得像一幅水墨画。水雾贴着青灰色的水面漫开，将远处的堤坝揉成模糊的灰影。偶尔有几只水鸟掠过，翅膀划破雨帘，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白。岸边的草木被雨水洗得发亮，墨绿的枝叶垂着水珠，风一吹，水珠簌簌落入水中，惊起一圈圈轻浅的涟漪。

望着这片烟波浩渺的水面，我忽然想起，水下正是仙游寺的原址，是“仙游十景”的所在：那让苏东坡题诗的玉女洞、马融隐居的石室、日落时会“放光”的法王塔角、连接南北寺的仙桥古渡，如今都已沉在这碧水之下。雨滴砸在水面的声响很轻，混着远处的风声，像谁在耳边轻声讲述着那些沉入水底的往事。

四、变迁：滋养与传承

工作人员告诉我们，1996年法王塔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时，谁也没想到两年后会因黑河引水工程而迁建。“当年中央电视台直播法王塔地宫发掘，数万人涌到黑水峪口，争睹舍利出土的盛况。”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怀念，也带着几分自豪，“现在，水库的水滋养着西安六成以上的居民。”

这番话让我深思。古寺虽迁，却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滋养”的使命——前者滋养生命，后者滋养心灵。正如这片土地上绵延不绝的文脉：老子在此讲经，赵公明留下传说，李二曲开坛授业，白居易写下名篇……文脉如水，流淌千年而不息。

踏上返程的路时，雨已经停了。回望仙游寺，我想起展厅里那些跨越千年的文物，想起碑林里那些穿越时空的笔墨，想起水下那些永恒的传说。

一场秋雨，一次访古，让我深深读懂：建筑的迁建，从来不是文化的终结；真正的文明，如同这秋雨润泽的山水，总能在变迁中找到新的传承方式，在时光的长河中生生不息。仙游寺的砖塔可以搬迁，殿宇可以重建，但那浸润在每一寸土地里的文化记忆，却如同黑河水一般，永远滋养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从千年之前，流向千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