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不圆

扎西尼玛

父母走后，我仍执着地要回老家乡下过中秋。年岁越大，反倒越觉得这片砖墙围起来的地方，比任何时候都更暖人心。

车轮碾过村口那段没修平整的柏油路，“咯噔咯噔”的颠簸声撞进耳朵，瞬间勾回儿时记忆——那时我总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跑四五公里去镇上上学，就连风里都是野草的气息。还没进村，空气里先飘来熟悉的味道：煮玉米的焦糊香裹着五仁月饼的油润气，一吸进肺里就认出来了，是妈妈当年的味道，这么多年，一点没变。

我七岁那年的中秋，那股甜记了快四十年。晌午刚过，我就扒着木门框盼，远远看见妈妈推着自行车从大庄集上回来，手里攥着两个油纸包。一个飘着月饼香，另一个油汪汪的，隔老远就勾得人咽口水——是邻村那家有名的烧鸡！那会儿谁家舍得这么花钱？也就中秋，妈妈才咬牙买一只，在当时已经算是很“奢侈”了。

我和哥哥、弟弟跟小尾巴似的围着妈妈转。妈妈把烧鸡搁在粗瓷大碗里，金黄的鸡皮还冒着热气，手指一撕，就能听见“吱啦”的脆响，香味儿瞬间填满了各个房间。“快吃，凉了就不香了！”妈妈笑着把最肥的鸡腿塞到我手里，给哥哥和弟弟分了鸡翅，转身就进了外屋。我看见妈妈拿起抹布擦桌子，擦完又蹲在灶台边刷早上的碗，手里的活就没停过，仿佛屋里的香味儿与妈妈无关。

我啃着鸡腿，油汁蹭到下巴也顾不上擦，时不时朝里屋望一眼。昏黄的灯泡下，妈妈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妈，你也吃一口啊！”我朝妈妈喊，她头都没抬，只摆了摆手：“你们吃你们的，我不饿，等收拾完了再说。”那时候我年纪小，却也懂她的心思——家里全靠地里刨食，一年也攒不下几个钱，烧鸡、驴肠这样的好东西，只有过年过节才能见得着。妈妈总把最好的都留给我们，自己舍不得尝一口。直到妈妈走后我才知道，那天的烧鸡，她最后只啃了一小块鸡架子，驴肠全分给了我们哥仨。妈妈这辈子，干活总是抢在前面，吃喝都是把自己排在最后，就连村里的人都知道妈妈这个习惯。

2019年9月，省医院的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人喘不过气，盖不住初秋的燥意。医生拿着病历单说“腰椎结核”时，我攥着单子的手止不住地抖。后来才想明白，这病哪是凭空得的？是妈妈一辈子省吃俭用，把鸡蛋、白面都留给我们，自己常年啃窝头、干重活、不大吃菜，营养跟不上，日积月累，熬出来的。

妈妈住院的那段时间，我什么心思都没了，连着请了一周假守在妈妈身边。白天给妈妈擦身、按摩、喂饭，夜里就蜷在病床边的折叠床上。那些日子，我总给她买爱吃的驴肉火烧、肉夹馍、小馄饨，看着她小口小口吃得香，我浑身的疲惫好像一下子就散了。

有天凌晨，病房里只剩心电监护仪“滴答滴答”的声响。妈妈突然轻轻拉了拉我的手，声音轻得像羽毛飘：“等我走了，别弄那些麻烦的，就请个跳舞的班子来，我喜欢看……”

我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浸湿了衣襟。农闲的傍晚，妈妈总爱跟着村里的秧歌队扭几步。红绸子在她手里甩得活泛，脸上的笑比西边的晚霞还亮。她跳得没什么章法，可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劲儿——是把地里的苦、家里的累都揉进舞步里，舞的是农村人不服输的韧劲儿，是穷日子里少有的热闹，更是盼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好的欢喜。

那一周，我总在夜里偷偷抹泪。一边盼着妈妈能好起来，一边在心里默念：“妈，您放心，您的心愿我都记着。”

可刚过完中秋一周，妈妈还是没有挺住，走了。最让我愧疚的是，她走的时候，我没能守在身边。如今每年中秋，我都要买一只烧鸡、一包五仁月饼，送到妈妈坟前，跟她说说家里的事，让她也体味体味现在的好日子。

这次回村，我又买了不少五仁月饼，可怎么吃都没当年的味儿了。不是手艺变了，是少了那个在一旁看着我们吃、自己却忙着干活的人。窗外的月亮又圆了，清辉洒在桌上的烧鸡和月饼上。我望着月亮，突然又想起妈妈当年的样子——要是她还在就好了，我多想再递一个鸡腿给她，凑到她耳边说：“妈，您多吃点，别再省着了！我们现在的日子，好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