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锤

梵焘

文/梵焘图/网络美篇号:511275393网名:一笑三百年 独锤 文/梵焘 八八年秋，张家坳晒谷场石碾子旁聚着人——烟袋锅子抽得滋滋响，刘大爷往村口瞟了三回，攥紧烟杆：“独锤咋还没来？昨儿说帮我修推车子。” 话落，槐树下转来身影。是独锤。二十有五，瘦高个，头发齐整三七分，皮肤白，洗得发毛的白衬衫显干净。他左手夹着铁皮补锅包，包角发亮，右手空袖管垂裤腰边，风刮得轻晃，走路腰直，笑敞亮：“刘大爷，推车零件带来了，等会儿修！” 他递过装轴钉的布包，冲择菜的李大嫂笑：“大嫂，盐捎了，丫丫要的粉格子布下次带。”李大嫂红着脸接盐，塞他兜里个煮鸡蛋：“就你嘴甜，您受累了啊。” 没人喊他别的名字。五年前炸鱼，雷管炸掉右手，村里喊他“独锤”——补锅、修风箱、钉鸡笼全靠左手抡锤，这名号喊顺了，连他都快忘了娘喊“二勇”的声调。 这俊小伙背后闲话没断：“独锤生得俊，难怪张二嫂脸红”“陪小梅拎药穿白衬衫，比她对象还上心”——说的人压着嗓子叹“可惜”：这么周正的小伙，没右手还是光棍…… 这天日头偏西，独锤刚帮李大嫂补完锅，收拾铁皮包时，王小丫从村西头跑过来。她是独锤发小加初恋，嫁了同村张建，张建在外地当工头，一年回不来两趟。王小丫跑急了，头发凌乱着贴脸上，怀里紧抱着个布包，拽他躲柴垛后。 柴垛阴影里，王小丫声音发颤，没喊“锤哥”，开口是那陌生又熟悉的称呼：“二勇哥，求你个事。” “二勇哥？” 独锤捏铁皮包的手猛地顿住，像被烫着回缩。先愣，再皱眉，脑子里空落落——谁是二勇？名字耳熟却抓不住，他下意识嘀咕：“谁是二勇啊？” 话音落，他突然惊醒——村里喊“独锤”五年，补锅、修活都喊，连对镜刮胡子，都认那白皮肤、少只手的是“独锤”。可王小丫喊的“二勇”……他攥紧手，指节泛白，娘临终抓他左手的样子冒出来：“二勇……我的二勇……好好活……” 哦，他是二勇。张二勇。是没残时爬树摸鱼、帮娘挑水、护着王小丫赶狼的半大小子，不是靠左手抡锤混饭、被喊“独锤”的光棍。 这认知像石头砸水，他喉结滚滚没说话。王小丫没注意他发愣，塞过布包——里面是双新纳布鞋，针脚密，鞋帮绣小锤子：“我怀了三胎，乡里要抓结扎指标还罚钱。查出来得叫张建回来，他刚当工头，丢了活儿，我们娘仨没着落。” 王小丫眼泪掉布包上，洇湿了鸳鸯绣帕，又喊“二勇哥”：“村里想报超生顶指标，你是光棍，能不能顶张建一下？我实在没辙了——看在我俩青梅竹马的情分上，帮我一次成不？” “二勇哥”三个字撞进耳朵，比刚才沉。他捏着布鞋，鞋帮温乎——这鞋是绣给“张二勇”的，不是“独锤”。就像这名字，喊的是藏在壳里、没被生活磨透的俊小伙，不是被议论“可惜”的独臂光棍。 他没点头没摇头，把布鞋揣进铁皮包，声音哑：“你先回，别让人看见。鞋我收了，谢了。” 王小丫还想说啥，村口传来吆喝：“都到晒谷场集合！乡里干部查超生户！”她身子一僵，攥着独锤袖子又喊“二勇哥”，抹泪跑开。 独锤拎着铁皮包往晒谷场走，心里乱——手里布鞋硌掌温乎，提醒他“你是张二勇”；白衬衫被风吹晃，又想起村里闲话。刚到晒谷场，见两个穿干部服的站碾子上，刘大爷陪笑攥着皱名单，看见他眼神躲闪，赶紧别过脸。 “谁是超生的？主动站出来！”干部嗓门震耳朵，“没人认就挨家查！查出来不光结扎，罚钱加倍，在外打工的男人立马叫回！” 晒谷场静得只剩槐树叶响。独锤站最后头，左手攥着铁皮包带子，指节泛白——刚要开口问，李大嫂往前迈一步，红着眼喊：“是我！怀的是独锤的！跟我男人没关系！” 独锤懵了，抬头见李大嫂肩膀抖，梗着脖子喊：“就是独锤的！他生得俊，嘴甜，平时总帮我干活……我没好意思拒绝……” “还有我！”张二嫂也站出来，手护着肚子，声音颤：“我怀的也是独锤的！前儿他帮我修鸡笼，穿白衬衫站太阳底下……我就……” 独锤往后退一步，袖管晃得厉害。才懂村里“他生得俊”的闲话，成了她们“赖上他”的由头——知道他俊、嘴甜、没爹没娘是光棍，更知道他心软，才敢这么说。他张嘴想喊“不是我”，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看见王小丫站人群里，眼圈红，攥着衣角往他瞅，眼神里有慌，也有“赖上他说得过去”的默认。 “就俩？还差一个指标！”干部扫着人群，脸色沉下来，“没人认？从东头查，先查有身子的！” 这时，身后传来轻却坚定的声音：“还有我。” 他回头是王小丫，扶着腰走到人前，先看干部再看他，眼神慌却定，声音不高却满场听见：“我怀的也是他的，比她们早。二勇哥，别瞒了，你长得俊，当年我喜欢过你，村里人都知道。” 又是“二勇哥”，加句“你长得俊”。 独锤心猛地沉——王小丫是真在“保”所有人：把“喜欢过他”搬出来，既坐实“他能让女人怀上身”的合理性，也断了他反驳的路——一反驳，不光戳穿她，还得戳穿所有女人，让她们男人被喊回、娃保不住。 干部目光扫过独锤，上下打量——看他白、瘦高、头发齐整，倒真像能让女人动心的样子，语气松点：“你就是独锤？这三个真都是你的？” 独锤攥着铁皮包，布鞋硌掌温乎。看李大嫂红着眼、张二嫂护肚、王小丫站得直的背影——像当年河湾，野狗追他，王小丫张臂挡前头喊“别咬二勇哥”的样子。 他突然笑了，敞亮却哑：“是我。都是我的。要结扎找我——她们怀着孕，不方便，别难为她们了。” 干部点头：“行，带你走。” 独锤被带走时没回头。听见王小丫哭，李大嫂喊“独锤，给你留热粥”，王小丫的声音被风吹来，还是三个字：“二勇哥，等你。” 半个月后，独锤从乡里回来，袖管空着，脸倦，见王小丫在槐树下拎着鸡汤，眼睛红：“二勇哥，趁热喝。”他接了，没说话。王小丫蹲下来拍他裤腿土：“鞋没坏吧？张建寄钱了，谢你。” 后来村里还喊他“独锤”，闲话变了——有人说“独锤心善”，也有人凑着耳根子说：“王小丫那胎，指不定是独锤的……”刘大爷喊他喝酒，递杯：“实在人。”张二嫂生了娃，请他吃酒，抱娃笑：“他锤叔，您给取个小名？” 有次独锤帮王小丫修风箱，她递过旧帕子——还是绣着一对鸳鸯的那块，轻声喊：“二勇哥。” 独锤锤柄顿了顿，回头笑：“咋了？” “等娃生了，带你去河湾摸鱼。”王小丫眼睛亮，像小时候，“你穿白衬衫站河边，还跟以前一样。” 独锤点头：“好。到时候，你还喊我二勇哥。” 首发微信公众号《文渊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