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笔如哨

桃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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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故乡站岗的编志人生

我的史志情缘，始于二十世纪80年代初董坊大队部角落里那些蒙尘的档案。成捆的旧卷宗，是我闲暇时的宝藏。泛黄的纸页间，董坊从庄落成村、由村演变为大队的历程，连同那些被岁月掩埋的人与事，如磁石般吸引着我。这份好奇，点燃了我对根源的执着追寻。

回到家中，我翻箱倒柜，在父亲珍藏的“门牌”（村中逝者宗亲谱系图）中，窥见了家族与邻里的血脉联结。那些发黄的地契、婚约、社火名单、屋舍草图，以及父亲在乡务、道班与宣传队的工作手记……它们如散落的珠玉，无声诉说着被遗忘的时光。那一刻，一个念头悄然萌生：我要将这些碎片，串成记忆的项链。后来才知，这串项链，要连缀的不只是自家故事，更是整个董坊的根。

命运的轨迹将我带往武警安康支队。担任白河县中队文书期间，档案柜里尘封的卷宗——从县武装部辖制到公安局管理，从“公安队”到“武装警察部队”的变迁记录——再次让我意识到历史的脆弱与珍贵。我决心梳理这支部队的沿革，为它留住来路。这来路里，藏着后来让我刻骨铭心的重量。

洪水淬炼的使命

1983年7月31日，三百年不遇的洪灾撕裂了安康老城。位于下游的我们紧急驰援上游。目睹新组建的武警支队档案室在洪流中化为乌有，数百市民和年轻战士的死伤与无数纸质记忆一同消逝，一种锥心之痛刻骨铭心：历史若不书写，便真的湮灭了。洪水退后，我们踩着泥浆，在废墟中徒手翻找——一张1952年“文化大进军”的合影残角、半页1965年“四清”支委会的模糊记录……我将这些历史的拼图粘进本子，一个信念从此生根：我要为这支部队，铺一条“回家的路”。

1998年，总队启动《武警志》编纂工作，时任组织股长的我主动请缨。三人小组跋涉三千六百公里，叩访五十七位老兵，从三千卷残损档案中“抢”出一百二十万字史料。2001年2月，七十万字的《安康武警志》通过终审。我在扉页郑重题下：“给逝去的战友一个名字，给活着的部队一条根。”这不仅是告慰，更是对“根”的庄严承诺——后来我才懂，这承诺会从军营延伸到故乡的黄土塬，贯穿我二十年军旅与二十二载政法生涯的全程。

转战故土：抢救“最后的证人”

2001年转业至宝鸡政法委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重返董坊塬。站在“楼底下”的断壁残垣前，想起倪氏先祖倪泰于乾隆年间所刻“耕读传家”的青砖。除却这方砖石，倪氏六百年的故事仅存于耄耋老人的记忆里——谁能记得清？又能传几代？写史的烈火再次灼烧我心。我为自己立下“军规”：像当年记录哨位日志一样，全力抢救“最后一茬知情人”。这抢救里，藏着无数人的温暖接力：

・2002年严冬，大雪封山。我追到塬上，追着父亲录下家族口传史：“祖上自明初洪洞迁来，先居上庄北沟畔，后拓至东庄老院……”，父亲诵出十六句濒临失传的祭祖文，字字如金。后来，有位“80后”晚辈用语音记录下他爷爷的口述，传给我补充史料，让这声音多了层年轻的温度。

・2015年清明，同村剧作家朱维（中国剧协会员）指证村中五百年古柿树为“朱倪同源”的活化石，嘱我将“邾国遗脉”考据写入村史。西庄的倪家堡子、朱家地坑院、文昌庙残基，皆为无声见证。就像1906年在“楼底下”大宅挂出“分文不取”私塾匾额的倪文灼老先生，他的墓碑拓片后来被捧进县城史馆，墨香里混着的黄土气，都是董坊的魂。

・2018年考证中，为核实先祖“倪统率众修董坊堡”之功，我四次穿越千阳岭塌方险路，扎进档案馆。在一百八十七本同治年间《千阳田册》中，“倪统捐银四十二两”的墨迹赫然在目——那一刻的狂喜，胜过侦破大案。可我也常想起坡顶那方缺名的墓碑，青石裂痕里嵌着光绪年的旱烟渍，它还在等一次三跪九叩，等一个被找回的名字。

从“乡愁”到“乡魂”：

构建不朽的记忆家园

退休后，我首先将消闲文字、政法作业、军旅作文整理成册，附录首长小传、战友名录，编辑成《零光岁影》——这本多是职务作品，带些公文笔法，虽力求观感一致却难免粗粝，算是写给战友和同事的一帧“集体照”，是我们共同的记忆锚点。接着，我把立足董坊、日积月累写就的家乡民俗、人文、风情和思乡文章进行二度创作，编辑成《董坊漫话》——这本能随性些，追求文学表达，有时“东拉西扯”天马行空，献给亲人、父老，也献给自己六十年的乡愁。最近，我又通过整理大量董坊根脉、倪氏流考资料和三百年来50多名村中英才小传，编辑成《黄土印记》——这本秉笔直书，唯恐失之呆板，便穿插散文点缀，愿成为董坊村人寻根的线索。

我深知，编志绝非“发思古之幽情”，而是为漂泊的后代筑一条穿越时空的归途。近年来，我笔耕不辍，以董坊为原点，写就《董坊六百年》《东庄倪氏南房流考》《十代师表的教育传奇》《塬上童谣》《风水记》等数十篇乡土文章。它们是我对“留住乡魂”的实践：

・让无名者有名：在《董坊村史・倪氏流考》编纂中，我立下“力争人人入志”的准则。全村两千零七十七名当代村民，无论耕种三亩麦田或饲养一头奶牛，皆录其名；乡贤匠人，必附五十字小传，使其生命痕迹永存。就像房梁上那本缺页的族谱，鼠啮的边缘蜷曲着“革”字未烧尽的焦角，我要让每个名字都不再被鼠齿啃噬。

・让漂泊者落地：旅渝作家倪红艳的《麦客》（孙犁散文奖作品），将被全文收录并批注：“麦客是董坊的候鸟，飞得再远，影子仍留在这片塬上。”此为游子与故土的脐带。就像离乡的燕子，总要在字里行间找到旧巢。

・让失忆者再生：2023年，我重走“山吊庄”古道，将祖辈“立体耕作”的生态智慧详录成章。只为后人知晓：董坊之土，非死物，而是跃动着先民智慧的活体。如今塬上的苹果园正悄悄抽枝，产房里传来新生命的啼哭，他们的小名穿过麻纸窗格，飞向未及落墨的田垄——历史从不是死的，它在生长。

永恒的“哨位”：

笔锋所指，皆为故土

常有人问：“老倪，年过花甲，何苦折腾？”我总想起军中誓言：“哨兵不能下岗。”如今，我站的是更为永恒的岗哨：

・为土地站岗：厘清五千六百亩山地、九千零八十八亩耕地的沧桑变迁，标注哪片坡需退耕还林，哪块塬适种苹果，让土地的记忆指导未来。

・为祖先站岗：将倪宽、倪统、倪文灼、倪定国……从县志、碑碣、族谱中唤醒，令其于纸页间“重生”，再守望乡土三百年。

・为子孙站岗：纵使二十年后村落空寂，只要有人翻开书页，1946年文昌殿的书声、1976年夜叉木河水库的号子、2016年蝴蝶大棚的振翅之音……必将轰然再现。董坊，便永不会死去。

我还在书末留了三页空白附录：第一页贴“来迟了”的故事，第二页记“走早了”的人，第三页由读者补全——我想把这岗哨传给更多人，让历史的接力棒递到下一个黎明。

回望来路，从《安康武警志》到《董坊村史・倪氏流考》，我终将“我”写入了“我们”。当三千战友的姓名与事迹在志书中鲜活如初，我向剿匪牺牲的兄弟低语：“名字，我给你留下了。”当《黄土印记》定稿供奉于祖屋供桌，我默告先灵：“村子，我给您守住了。”

原来，写史是一场长达四十年的庄严执勤——

“在岗一分钟，负责六十秒。”

只要一息尚存，笔锋未折，这班关乎记忆与根的岗哨，我永不撤离。将来若有人问起“董坊”，我们不必急着翻手机，只需拍拍胸口说：“在这里，我把它放在心上。”

2025年10月5日

宝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