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

东方小薇🌹

曾文正公有言：“做人从早起起。”此语看似平常，实则意味深长。每日清晨，万籁初醒，人心最易清明，若连这第一件事都难以做到，其余诸事又何足道哉？忆昔俞平伯先生曾吟：“被窝暖暖的，人儿远远的……”在这“暖暖”与“远远”之间，人最易沉溺于安逸，而能于寒气袭人、睡意正浓之际，毅然掀被而起，尤以北方凛冽之晨为甚，实非意志坚定者不能为。正因其难，故此一举，竟成做人之始；若贪眠不起，则已在人生之道上初战即败。

前清文武百官上朝，三更即起，提灯入东华门，宫禁肃然，步履无声。不知此制出于帝王勤政，抑或仅是习惯使然。西谚亦云：“早出的鸟儿有虫吃。”言外之意，迟来者唯有空枝可望。时间之机，常藏于破晓之前，谁能先登一步，谁便握住了白昼的先机。早之起非止形迹，实乃争先之心的外化。

人若早起，究竟有何益处？于我而言，自幼便喜晨兴，却也难以道出具体之利，唯觉心安而已。此乃习惯使然，然我始终视之为良习。良习虽佳，然究属小事，不足以论人之高下。故如韩复榘主政山东时，强令省府人员五更集合操场跑步，虽标榜勤勉，实近苛扰，我未敢以为然。真正的早起，应发乎内心，而非迫于鞭策。

忆童年时，晨光初透窗棂，照上窗格最高一格，我便急得啼哭。母亲仓促为我梳辫，送我上学。校舍就在胡同深处，每每出门未久，又含泪折返。母问何故，我低首嗫嚅：“校门尚未开。”此事距今已逾五十载，回首思之，犹不解当时何以如此焦急。或许，那晨光中的执着，正是生命最初对秩序与责任的本能呼应。

至今凡遇集会宴聚，我仍鲜有迟到。于我，迟到乃可耻之事。然此执念，亦显我心胸未广，不能容缓。有人夜夜秉烛，晨不起床，自谓“焚膏油以继晷”。我则暗忖：膏油诚然不熄，然日晷却已在被窝中悄然虚掷。彼言夜阑人静，最宜治学，此理或有可取。然我仍以为，若能早睡两时，早起两时，所得光阴无异，而晨光清朗，神思澄澈，尤胜昏灯孤影。

昔年译《阿伯拉与哀绿绮思的情书》，我常于日出之前，携竹椅坐于廊下动笔。晨风微凉，纸页轻响，待阳光洒满半院，市声渐起，便收笔停思。如此一月，竟成全书。至今忆及，犹觉心旷神怡。晨光不负人，人亦当不负晨光。

居上海数载，每至黎明即起，便闻弄堂深处哗啦刷马桶之声四起，秽水横流，露宿街头者横七竖八，景象狼藉。此等晨景，唯早起者得见，高枕酣眠至日上三竿者，安能知此人间实相？更有某些城市，九、十点钟街市犹寂，门户紧闭，行人稀少，宛如废墟。我过其地，唯默默祝祷：愿那些酣睡之人昨夜所为，足以偿今日之迟延。

如今岁渐长，早起之习，坚难以舍弃。晨醒闻鸟鸣婉转，一日皆觉欢愉。步出户外，见草尖露珠未晞，砖缝间蚯蚓堆沙成丘，男女担菜入城，鲜嫩肥美；马路上老迈女清道夫戴草帽扫街，青年男女衣履整洁，精神抖擞，携“便当”骑车赴工。此情此景，令我心中充满之悦——这是一个活的世界，这是一个真实的人间，这才是生活！

即令修佛之人，亦重“早参”“晚参”，为的是令此心常住清明，不致散乱。曾文正公谓“做人从早起起”，其深意正在那一念之间：能否于昏沉未散之际，猛然警觉，振衣而起，使心为主，不为身奴。早起与否，本无绝对利弊，其所重者，乃那一转念间的自觉与主宰。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