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国庆的长假已近中程,城里头还满是慵懒的节庆气息,我们这几个常住杭州的仙居人,相约来到仙居永安公园,参观张晓明先生的摄影作品展“仙居古桥”。十月上午的阳光是金黄色的,暖融融的,透过疏疏的枝叶洒下来,在地上印了些明明暗暗的影子。才八点半,张晓明先生早已在展区门口等着了。他笑着与我们一一握手,那神态里,没有一丝退休官员的矜持,倒全然是一位与老友分享毕生心得的、热忱的艺匠了。</p><p class="ql-block">说起仙居的古桥,我先前也见过几座的,譬如仙居的东门古石桥,或是某个山村口的。心里总觉得它们是精致的,做工也考究,但终究是乡野寻常的物事,如田埂边的老牛,或溪涧里的卵石,虽好,却引不起多大的惊异。然而,一走进那展区,我的心便为之一震,先前的漫不经心,霎时间被涤荡得干干净净了。</p> <p class="ql-block">这一座座由光影定格下的古桥,便不再是静默的石头了,它们仿佛一齐活了过来,用一种沉雄而温厚的低语,向我们这些离乡的游子,诉说着这片土地的往事。张先生是懂它们的。他退休后,竟花了整整四年的时间,将自己抛入仙居那“八山一水”的怀抱里,像一位耐心的医者,或是虔诚的朝圣者,去叩问每一条溪涧,翻阅每一段被苔藓与荒草掩埋的历史。于是,他的镜头底下,便不仅有桥的形,更有了桥的魂。</p> <p class="ql-block">你看那一张,是单孔的石拱桥,孤零零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跨在一条碧沉沉的水上。那拱券的弧线,浑圆得像十五的满月,又像农人肩上那张拉满了的、沉默的弓。桥上的石缝里,探出几丛倔强的绿意,是野草,或是小小的灌木。阳光从侧面打过来,将桥身照得一半是灿灿的金,一半是沉沉的赭石色,那影子投在水里,便又成了一个朦胧的、晃动着的虚的月洞门。水是这般静,仿佛千百年来从未起过波澜,只为映照这桥的影。这哪里是桥呢?这分明是沉入水底的月亮,是跌落人间的彩虹,是这片山水一个做了千年的、安宁的梦。</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再看那一幅,是长长的多孔石梁桥,像一位倦了的巨人,静静地卧在宽阔的水波之上。桥墩是几艘逆着时间的、永恒的舟,将那流淌不息的水,裁成了一段段柔软的绸子。水面上起着极淡的烟霭,迷迷蒙蒙的,将桥的那一端隐去了,引人无限遐思,不知走过去,是会遇见一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村落,还是能邂逅一位荷锄而归的古人。</p> <p class="ql-block">又有那碇步桥,最简单不过了,几块石头一字排开,如琴键般点在浅浅的溪流上。我仿佛能听见,雨水丰沛的季节,溪水如何从石与石的间隙里哗哗地挤过去,唱着欢快的、无人听懂的歌。但它带给人们生活之放便是无与伦比的。</p> <p class="ql-block">最令我动容的,是那“无钉无铆”的技艺。这些穿越了数百年的骨骼,全凭着石头与石头自身的重量与默契,紧紧地咬合在一起。它们不像如今的建筑,靠着钢铁的筋骨,张扬着人的力量。它们是谦逊的,内敛的,懂得顺应那山势,安抚那水流,最终与这自然融为一体,成了山水的一部分。这哪里是造桥?这分明是仙居的先民,用生存的智慧,与天地签订的一份温和的契约。每一块斑驳的石头,都是一枚沉重的印章;每一道苍老的刻痕,都是一行模糊的誓言。</p> <p class="ql-block">张晓明先生向我们介绍这座横跨于仙居盂溪(古称白水溪)之上的古桥,是仙居东大门的主桥,也是解放前仙居唯一一座由官方修建的石桥,它见证了仙居数百年的交通往来与历史变迁。</p> <p class="ql-block">展厅的一角,悬着一幅仙居古桥的分布图。那上面,密密的圆点,像夏夜晴空里的星子,遍布于故乡的山野之间。竟有一百多处呢!好些还是明、清朝的遗物,已悄然列入了县级的文保名录。</p> <p class="ql-block">张晓明先生向我们介绍,摄影展引来了一批批的参观者,其中有一部分是专家学者,他们无比惊叹,小小的仙居县域,竟藏着这样一份厚重的“家当”,实在是应该好生整理,申报为国家更高级别的文保单位才是。我听着,心里泛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有自豪,也有几分莫名的、迟来的愧疚。</p> <p class="ql-block">辞别展览馆出来已近中午,走过永安公园,看那现代化的步道与廊桥,虽也精致,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我心里还萦绕着那些古桥的影子,那如月的孤拱,那卧波的长虹,那点水的琴键。它们不再是冰冷的石头了,它们是故乡大地上一根根坚韧的、古老的骨骼,撑起了这方水土的历史与记忆。我们这些离乡的人,平日里在都市的喧嚣里,只顾着向前奔,几乎忘了来时的路。而今日,这些沉默的骨骼,却以一种无声的言语,将我们这些飘散的游魂,轻轻地、又重重地,唤回了这片生养我们的土地之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