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襄公的“武德”与贵族精神

平安老爹

《古文观止》读书笔记之十一 篇目《子魚论战》 《楚归晋知罃》 宋襄公在历史上很出名，因为他是个很讲“武德”的诸侯。 公元前638年，宋国领头，几个诸侯国进攻郑。楚国为了救郑，派兵进攻宋国。楚和宋在泓水打起来了，史称“泓水之战”。 宋军在楚军之前摆好阵势时，楚军还没有全部渡河。司马子魚说：“敌众我寡，趁他们没有完全渡过河，军队正在混乱的时候，请下令攻击。”宋襄公说：“不行。〞放弃了一次进攻的机会。楚军渡过河，但尚未摆好阵势，作战准备尚未完成。司马子魚又请求攻击，宋襄公还是不同意。楚军布好阵势，做好了战斗准备，宋军才开始进攻。结果宋军大败，宋襄公大腿受伤，贴身警卫也被歼灭。战败了，大家都怪宋襄公，他却振振有词：“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可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君子在战场上不二次伤害已经受伤的敌人，不俘虏头发花白的敌人。古人作战，不在关隘险要处阻击敌人。我虽然是已经亡国的商朝的后代，也不能进攻还没有摆好阵势的敌人。周灭商后，把投降的商王朝贵族封到宋地，允许他们继续祭祀商的祖先。所以宋襄公自称“亡国之余”。宋襄公强调的是“武德”。“ 武德”是开玩笑的说法。宋襄公的战场理念是：敌人已经受伤，就不能再次攻击。不俘虏敌方黑发里夹杂着白发的中年士兵，不在地势险要的地方伏击敌人，也不攻击没有做好战斗准备的敌人。子魚逐条驳斥说：你真的是不懂战争啊！强敌因为地势险要，摆不开阵势，是上天在帮助我们啊，阻拦攻击不正是好时机吗？担心的是抓住这个机会还没有击败敌人。今天这些强悍的楚军都是我们的敌人，哪怕其中上了年纪的都应该抓获，何况还是头发花白的中年人。我们应当告诉士兵，作战是为了歼灭敌人，敌人只是受伤还有战斗力，为什么不能再次攻击？要是怜悯受伤的敌人，不让他二次受伤，还不如开始就不要攻击他，同情受伤的敌人还不如干脆向他们投降。作战讲求利用好有利条件和时机，利用险阻隘口地利条件攻击敌人是可行的。军鼓声是振作士气，进攻没有准备好的敌人也是可以的。 两种理念完全对立。 宋襄公讲的是战场上的“仁义”。在他眼里，仁义也比胜利更重要。子魚讲的是利用各种时机和条件击败敌人，胜利是目的，仁义不值一提。 子魚是宋襄公同父异母的哥哥，庶出，只能居于辅佐地位，所以批评宋襄公也很直白。泓水之战第二年，宋襄公因伤势复发去世，不知此时他是否会反思一下。宋襄公的举动很愚蠢也很可笑，一直是军事史上的一个笑话，伟人斥之为“蠢猪式的仁义道德”。有史学家想探求宋襄公的战场理念的思想来源，提出了一个观点：宋襄公的行为体现了春秋时期的贵族精神。无法寻求最先是哪位学者提出的这个观点。近几年，执相同观点的文章还不少，我感觉很有道理。它不是要给宋襄公“翻案”，把它从反面典型变成正面典型，也不是要肯定或者提倡效仿，只是想从精神层面探求宋襄公的这种做法是什么思想做支撑，来源于何处。周人崇尚礼仪，讲求规则，凡事讲个彬彬有礼，把姿态做足。打仗要师出有名，堂堂正正，军队去进攻别人，有钟有鼓叫征；悄悄的出发，无钟鼓叫侵，就很不光明正大。至于偷袭呀，利用险要地形之类的，对不起，俺不屑于用。一路上还得吆喝：大军来讨伐你啦，快准备好应战吧。到真打起来了，行，咱讲究个你来我往，你打我一下，看我能不能扛住；我打你一下，看你受得了受不了。如同竞技比赛，讲究个规则，你打我一下，我也还你一下，绝不多一次。看起来很迂腐，俺们玩的是个君子风度。《左传昭公二十一年》记录了一段讲求竞技规则的战场故事，很说明这种贵族精神，只是《古文观止》没有选。这一年，公子城率晋国军队与华豹在赭丘交战。两军相遇，公子城撤退，华豹大骂道：“城，你跑什么？”战场上逃跑，是很丢脸的。公子城只是想回避一下敌人的锋芒，先撤一下，没想被华豹认出来，大喝一声，讥笑他逃跑。公子城被激怒，回车迎战。公子城要搭箭上弓，华豹已经拉满了弓。公子城心中祷告：“祖宗保佑。”华豹一箭射空，公子城心里高兴：祖宗真给力呀！刚要搭箭，却见华豹手快，又搭箭拉弓。公子城生气了，骂道：“华豹，你太不要脸了吧！你已经射了一箭了啊，不让我还手咋地，讲不讲点规矩？” 华豹一听，对哦，我已经射过一箭了，再放箭就是“犯贱”喽！顿时羞愧，松手放下弓。公子城放了一箭，华豹中剑身亡。本来占上风的华豹，一讲仁义就把命丢了，战也打败了，多放一箭嘛，不就胜利了。华豹会说，战场上也要讲规矩讲礼仪，一人射一箭才公平。后人对这类行为不太理解，当事人却以为理应如此。《楚归晋知罃》从另外一个侧面，诠释了春秋时的贵族精神。公元前597年，晋楚交战，晋国大臣荀首射杀楚国的连尹（官名）襄老，俘公子榖臣。荀首的儿子知罃（罃，音同英）被楚国俘虏。公元前588年，晋国请求用公子穀臣与连尹襄老的尸体交换知罃。楚国同意了。此时荀首是晋国中军副帅，职位很高。楚王释放知罃时问他：“你怨恨我吗？〞“两国治戎，臣不才，不胜其任，亦为俘馘。执事不以衅鼓，使归即戮，君之惠也。臣实不才，又谁敢怨？”两国交兵，我能力不足，当了俘虏，您们没有杀我来祭战鼓，让我回去接受诛戮，是您的恩惠，实在是我没有才能，不敢怨谁。 楚王问：“那你感激我吗？〞“两国图其社稷，而求纾其民，各惩其忿以相宥也。两释纍囚以成其好。两国有好，臣不以及，其谁敢德？”两个国家为自己的国家做打算，希望民众得到平安，各自抑制自己的愤怒来互相原谅，两边释被俘人员而结成友好。两国和好，我不曾参与，我又敢感激谁？楚王说：“你回去怎么报答我？”“臣不任受任，君也不任受德。无怨无德，不知所报？”我没有对你心怀怨恨，你对我也谈不上什么恩德，没有怨，也没有恩，不知道该报答什么。楚王释放一名被俘的高级军官，来了个灵魂三拷问，你怨恨我吗？你感激我的恩德吗？你以后怎样报答我？三个问题都是从楚王和知罃之间个人恩怨的角度去问，知罃的回答，完全不提个人恩怨，而是从国家与国家的角度回答。战争是两个国家之间的事，争的是国家利益。释放俘虏和和谈，也是两国处理国家关系的手段。我个人和楚王之间谈不上怨，也谈不上恩，不存在报恩的问题。 楚王问不下去，还追问一句：你总得说说你此刻有什么想法吗？没有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倒像是电视主持人问嘉宾问题。“以君之灵，累臣得归骨于晋，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如从君王惠而免之，以赐君之外臣首，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若不获命，而使嗣宗职，次及于事，而率偏师以修封疆，虽遇执事，其弗敢违，其竭力至死，无有二心，以尽臣礼。所以报也。” 知罃的回答是，“如果我回国，国君追究我战败的责任而杀我，我是为国尽忠，死而不朽。如果我的国君把我交给我父亲荀首，荀首征得国君同意，将我处死在宗庙，血家族耻辱，也是死而不朽。如果国君不杀我，还让我继承宗族的宗子，以后还能在军队中担任职务，带领军队治理边疆。那时如果遭遇你的文武官员，我一定不会躲避，会竭尽全力去战斗，直至战死，以尽一个臣子的责任，这就是我用来报答你的方式。”这段话用了好几个谦词，称楚王为君，称自己的国君为寡君，自称为累臣——因为还在当俘虏。自己的父亲荀首是晋的大臣，因而在楚王面前谦称外臣，称自己的军队为偏师，称对方的文武大臣为执事。这也是贵族礼仪啊。不管什么人，不管心里有气还是有恨，说话要恭谦，尊重对方，礼仪周到。原文读起来铿锵有力，充满正气。知罃对自己未战死而被俘，是很以为耻的，因此，获释而被处死，自认是以死明志，以死血耻，能坦然接受，故称“死且不朽”。如果回国不受处罚，还能领军，嘿嘿，咱们战场上见真章，决不跟你们玩虚的，一定是以死相拼。知罃在要放未放，还在两可之间的时刻，没有对楚王表现出畏惧和害怕，没有恳请楚王释放或者服软，大义凛然，谈的都是国家利益。在他身上，我们能看到春秋贵族精神的另一个侧面，那就是国家利益至上和个人不计生死的精神。春秋贵族精神包含哪些内容？说法不少。我个人认为其核心内容有三： 一是对国家的责任感和强烈的爱国精神。 “诸侯立国，大夫立家。”家国一体，家就是国，国即是家。贵族们都是国家的主人，普遍有天然的责任感和爱国热忱。认识到这一点，才能理解秦统一六国，贵族们强烈的反抗态度，对秦极度的不配合态度，才能理解六国贵族竭尽全力想“复国”的意愿。 第二是勇敢献身精神。春秋贵族子弟多数从军，从下层军士做起，战场上奋勇向前，战死者不少。所以像知罃这样以被俘为耻，自认获释后被处死也无怨言。 第三才是遵从《周礼》，重视教育，重视个人品德和技艺修养。前面讲的讲求战场的礼仪，尊重对手，只是这一层内涵的一部分。 宋襄公讲“仁义”的战争理念，春秋时也属于非主流。司马子鱼在战后就把它逐条驳斥。战争中如同宋襄公这般的绝对是少数。《曹刿论战》中，曹刿参与指挥，齐军击鼓进攻三次鲁军就是不出兵。要按宋襄公那一套，也属于不讲规矩，不讲武德。春秋战事频乃，战争次数之多，战争规模之大，在全世界而言也没有没有超过的。战争中奇兵奇计迭出，前面读过的《左传》篇目中，晋假道伐䝞灭虞，秦兵远袭郑，晋兵于殽地形险阻处伏击并全歼秦军，楚军装菜鸟麻痹随军，都属于奇兵奇谋，与宋襄公的战场贵族精神背道而驰。 随着战事频繁，军事理论也随之发展。《孙子兵法》上说：〝兵者，诡之道也。”用兵千变万化，要用各种方法欺骗敌人，迷惑敌人。这就彻底的否定了宋襄公一类的战争理念。秦以后，贵族从中国社会中消失。后世有封爵者，有权贵阶层，和春秋贵族也不能画等号。贵族精神的内涵，特别是爱国热忱、国家主人责任感和勇敢献身精神，还是融入了中国人的精神血脉之中。近年，对贵族精神的评价多趋于正面，大约是对“造反精神”、“痞子精神”等的反思和否定。 为汉语贡献的成语及经典词汇 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 声盛致志亡国之余 阻隘重伤（重，重复） 使归即戮不知所报 无怨无德 竭力致死治戎俘馘 衅鼓不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