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夏日的艳阳把花园晒得热烈,地面被晒得发烫,踩上去要踮着脚。向日葵追着太阳转,花盘从东边转到西边,一天天饱满起来,花瓣也从嫩黄变成了深黄。到了中午,金黄色的非洲菊最是招蜂引蝶。蝴蝶轻盈美丽,我们总是抓不到,但我们会准确地辨别哪些是会蜇人的蜜蜂,哪些是不带刺的所谓 “屎蜂”。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或许是因为在厕所里也能见到这种蜂吧。练习次数多了,我们会捉到这种 “屎蜂”,并用一段细细的缝衣线将它的一条后腿系住,然后拿住线头的另一端。松开手,蜜蜂就嗡嗡地飞起来,带着细线在空中打转,像拎着一盏会动的小灯笼。我们牵着线跑,蜜蜂在前面飞,有时飞得太快,会把我们拽得往前趔趄,引得大家笑个不停。直到手酸了,或是蜜蜂飞得越来越慢,才解开细线,看着它跌跌撞撞飞远,心里既舍不得又开心。同样更高级的是用细线绑了蜻蜓的尾巴再让它飞起来,但蜻蜓我们是抓不到的,那是院子里的哥哥姐姐们偶尔给我们的意外惊喜。每当得到一只绑着细线的蜻蜓,我们都会兴奋不已,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p> <p class="ql-block"> 葡萄架浓绿的叶子挡住了毒辣的阳光,漏下点点光斑落在假山上,落在我们的脸上。架上的葡萄还没成熟,青绿色的小葡萄粒一串串挂着,像翡翠珠子,我们总忍不住伸手去摸,被大人拍开:“还没熟呢,酸得很!”我们会在这一抹浓荫下挖个小坑做“晴雨表”。坑不用太深,能放下一块玻璃片就行,玻璃片洗得干干净净,盖在坑上,再铺一层薄薄的浮土,把玻璃片埋住。睡前就打着手电筒去检查一下,把浮土抹平,看玻璃上的水珠多不多:要是水珠密密麻麻,就跑去郑重其事地告诉大人“明天要下雨,记得带伞”;要是玻璃干干的,就知道是个大晴天,心底暗自高兴,我们可以在院子里疯玩一天。是谁教会我们这些和有多少科学依据,已经不重要了。若是遇上下雨,便扒着窗看雨景。雨丝细细密密,像牛毛,打湿了花瓣,牵牛花垂着脑袋,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大丽花的花瓣被雨水打湿,更显娇艳,水珠顺着花瓣滚进泥土,溅起细小的水花。空气里满是湿润的草木香,深吸一口,沁人心脾。雨停后,花园里的泥土冒着热气,蚯蚓钻出地面,爬过红砖缝,我们会蹲在旁边看,直到蚯蚓钻进土里才肯走。</p> <p class="ql-block"> 夏夜的花园更添了几分温情。月亮爬上房檐,清辉洒在红砖地上,把花草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水墨画一样。大人们搬来竹椅、小板凳围在花园边,妈妈泡上一壶茉莉花茶,茶香混着花香,飘得满院都是;伯伯婶婶们把洗好的苹果、梨、葡萄放在盘子里,咬一口,又脆又甜。按现在的说法,一场热闹的“家庭才艺表演”就在月光下开演了。姑奶奶家的艳萍姐姐会弹琵琶,她指尖一挑,悠扬的琴声便顺着葡萄藤蔓飘散开,像泉水叮咚,似鸟鸣啾啾,连院子里的虫鸣都轻了些。艳红姐姐紧跟着搬出扬琴,指尖在琴弦上翻飞,清脆的声响和琵琶声缠在一起,听得人心里透亮。还是我姐更厉害,小提琴、新疆舞都拿手--深褐色的琴身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她拉琴时,身子轻轻跟着节奏晃,琴声柔得能绕着葡萄叶转。拉完琴,她又换上花裙子跳起新疆舞,动作轻轻扬起,小辫子晃来晃去,可爱得让我们忍不住拍手。我什么也不会,就围着大家蹦蹦跳跳,偶尔捡起落在地上的花瓣抛向空中,花瓣在月光下打着旋儿落下,落在姐姐的裙摆上,落在艳萍姐姐的古筝上。长辈们坐在一旁,手里摇着蒲扇,脸上带着笑,时不时给我们递块水果。奶奶会指着天上的星星给我们讲故事,说星星是逝去的亲人变的,在天上看着我们。月光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着温柔的笑意,这宁静夏夜里的小小“音乐会”,成了花园里最动人的景致,多年后想起,依旧温暖人心。</p> <p class="ql-block"> 秋日的花园浸在暖黄的光里,阳光不再那么毒辣,变得温柔起来。八瓣菊开得层层叠叠,黄的、橙的花朵铺成一片,像给花园铺了块花毯子。大盆里的菊花也竞相绽放,“金绣球”圆滚滚的,“玉玲珑”洁白素雅,“鸳鸯菊”粉紫相间,浓烈又张扬。微风一吹,菊花的香气飘得很远。苹果和梨挂满枝头,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苹果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红彤彤的像小灯笼;梨是当地的早酥梨,青翠的底色上略微泛着一点黄澄澄的光。葡萄架上垂下一串串紫葡萄,晶莹剔透,像玛瑙珠子。大大搬来梯子摘葡萄,用剪刀把葡萄串剪下来,放在竹篮里。刚摘的葡萄带着露珠,剥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化开,是秋日最鲜的滋味。收获的果子从不独享,长辈们会把最大最红的苹果、最甜的梨分成几份,各家都能尝到这份清甜。后来我们搬离了四合院,每到秋天,堂哥们还会特意把新摘的果子送过来一些,那熟悉的甜,一下子就能把我拉回老宅的花园。冬日的花园虽少了几分热闹,却藏着安静的美。大部分花草褪去了颜色,唯有耐寒的菊花还零星开着,在寒风中挺着细弱的花枝。葡萄藤褪去了绿叶,光秃秃的藤蔓在架子上勾勒出简洁的线条,阳光穿过枝桠洒在红砖上,暖融融的。</p> <p class="ql-block"> 小花园最珍贵的馈赠,是那些藏在影集里的时光。在70年代,能留下童年照片是件格外奢侈的事,可我们家偏偏攒下了十来本影集,这多半要归功于这座花园。那时三爹家、姑爹家和我们家都有照相机,只要遇上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院子里就会热闹起来,大人们吆喝着“找个好背景”,于是,爬满屋檐的牵牛花、缀满果子的梨树、开得正艳的大丽花,就成了照片里最鲜活的底色,一本本影集里,也就攒下了好多以花园为背景的日子。现在翻开影集,那些画面还亮堂堂的:有爸妈搂着我站在月季丛前的温情,有堂哥堂姐并肩靠在梨树下的青涩,有妯娌们挽着胳膊站在花丛里的亲昵,还有一大家人挤在花园门口、笑得满是皱纹的热闹。只是照片里的人,有的早已化作了天上的星--曾颤巍巍浇花的三位奶奶,曾爬上梯子摘梨的大大,曾举着相机喊“靠近一些!笑一下!”的父亲,都渐渐退出了我们的生活。可每次摸着影集里的老照片,看着他们身后熟悉的花园景致--那些被细心浇过的花草、被阳光晒暖的青砖,还有照片里藏不住的笑容,就总觉得他们没走远。好像昨天还在花园里,跟着奶奶数新开的牵牛花,等着大大从树上扔梨下来,听父亲举着相机喊我们的名字,那些一起赏花、摘果、笑闹的日子,还鲜活地留在心里,一点儿都没褪色。</p> <p class="ql-block"> 如今再念起老宅的花园,鼻尖好像还能缠上那股特别的味道--是清晨带着潮气的泥土香,混着大丽花、夹竹桃刚绽开的清甜,吸一口都觉得心里踏实。闭上眼,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慢慢浮出院子里小脚奶奶们的模样:她们总穿着藏青或者黑色的斜襟布衫,裤脚扎得整整齐齐,手里提着那只掉了瓷的铁皮小水壶,“三寸金莲”一步一步走得缓,鞋底蹭过青砖地,偶尔还会轻轻扶一下身边的花枝。走到花丛跟前,奶奶们会先蹲下来,眯着眼睛看一会儿花瓣上的露珠,然后才慢慢提起水壶,把壶嘴凑到花根边,一勺一勺舀着水浇。水流得慢,顺着泥土渗下去,连带着叶子上的灰尘都被洗得发亮。奶奶们的动作轻极了,好像怕水流太急冲疼了花根,又怕碰坏了刚冒头的花苞,连呼吸都放得缓,偶尔好像还会互相叮嘱一句:“慢些儿,这一枝月季刚打骨朵呢。”梦醒,原来啊,老宅花园从不是要给我们什么贵重的东西,它就用这样的日子--有花香绕鼻,有奶奶们浇花的温柔,有我们追着蜜蜂的欢闹,把那些碎碎的、平平常常的好,一点点攒起来,酿成了放在心里永远都不会变味的甜。这才是它给我们最金贵的礼物。后来不管走多远,想起这些,心里都暖烘烘的。</p> 全文完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5gocbixw" target="_blank">老宅小花园(一)</a></p>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5goi8a3k" target="_blank">老宅小花园(二)</a></p>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5gokbuw5" target="_blank">老宅小花园(三)</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