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何处月不明

梅桑榆

天下何处月不明

杜甫《月夜忆舍弟》中“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一句，千古传诵。更常被一些写思乡文章的人所引用。我离开故乡，客居北京二十多年，其间又两次迁至南京，拟在那里定居，虽漂泊辗转，却鲜有思乡之时，故从未觉得故乡之月比别处之月明亮在哪里。

遥忆家乡之月，于那四野寂廖，人畜绝迹之时，仰见皓月当空，苍穹如洗，俯看树影婆娑，如同梦幻，池水无波，一如明镜，田野里挨挨挤挤的庄稼，在温柔的月光下穆然而立。其间若有一对恋人在田埂上或树荫下相拥而坐，就更是一幅富有诗意的画面。这时的月亮，即使不是金盘般的满月，其月光也足以令人怡然畅怀。当此之时，故乡之月不可谓不明也。

城市无论大小，置身于街市，大都不会注意月亮的存在。每到夜晚，漫步于街头，林立的商店酒楼，华灯齐明，光耀街面，即使是十五的月亮，其清辉也会被人忽视。至于北京、南京这样的大城市，夜晚外出，繁华处楼高月小，车啸人呼，店铺稀少处，车灯闪烁，路灯辉耀，月亮更难引人注目。只有在那地阔人稀之地，人们才会“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这地阔人稀之处，家乡有，异乡也有，而月之明暗也无异。

若说故乡与异乡之月有明暗之别，全是心境使然。杜甫写此诗时，正值安史之乱，兄弟离散，家书难寄，故发此思乡怀亲之念。随所遇而安的我，“此心安处是吾乡”，心无挂碍，远离颠倒梦想，故觉得天下无处月不明。

中秋之月，大而且圆，故中秋赏月，便成了雅人俗士所共喜之事。我长住通州，度过十几个中秋节，其中有几个中秋之夜，也曾附庸风雅，加入欢度佳节的队伍，到运河广场去赏一赏月，聊以排遣独处的孤寂。

运河广场是通州最为著名的现代景点。广场位于通州城东面。沿号称小长安街的新华大街，一路往东，到了大街的尽头，便见到了运河。有一桥飞架其上，过了桥，便是运河广场。

东面靠大路的一端，为其入口，有一古式牌楼，上有书法家欧阳中石所题“运河文化广场”牌匾。

入牌楼，广场开阔，中有千年步道，全长226米，以历史年代为脉络，上刻展示运河历史风貌的巨幅石雕。有细水长流，多个水池喷泉位于其间，是为“运河意向水景”。广场两边多巨型雕塑，有船帆、有灯塔，后又增工艺美术大师韩美林设计的巨龙麒麟主题雕塑，龙高10米，麒麟高3.5米。广场北端的运河一号码头，有巨型龙舟泊于岸边，高大若楼台，遥遥可见……

这年中秋，我曾独自一人到运河广场赏月。从我所居住的通惠小区出门乘公交车，两站地到西门，再转322路（另有多路可达），过运河大桥即到。

是夜天气晴朗，苍穹暗蓝如洗，繁星灿然密布。我到广场后，在一水池边坐定。看游人渐至，不绝如缕。忽见冰盘乍涌，清辉朗照，广场对面之游乐场建筑，轮廓分明，呈于眼前。稍顷，圆月当空，辉耀四野。广场与运河岸边，种种景物清晰可辨。沿岸边的林荫小道漫步，但见对岸建筑与运河大桥的灯光倒影河面，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走近大桥，听桥那边舞曲铿锵，乐声悠扬。出广场，过大路，桥南空场上，有几个小伙在跳街舞，围观者如堵。挤入内，见小伙们左盘右旋，俯仰倒立，争奇斗胜，令人眼花缭乱，掌声喝彩声，此起彼伏。再至高大的桥垛下，有数十个姑娘小伙排成方阵，随着音乐的节奏起舞，舒腰展臂，来回跳跃，舞姿矫健，青春活力洋溢，令人睹之脚痒，跃跃然欲加入其中。所憾我不会此舞，只有做一个兴致勃勃的观众。

出桥垛，仰见明月，已升至半空，面庞丰圆，含笑俯瞰，似欲睹凡间男女之乐。我仰望夜空，忽然想起杜工部“月是故乡明”诗句。暗想，杜老作此诗时，正值安史之乱，兄弟离散，音信不通，生死难料，故得此诗句。而我虽独处异乡，却毫无思乡之念。惟感“天下何处月不明”—— 通州运河广场之月，难道不如故乡明乎？

而今和平年代，国人为求发展，远居异乡者多矣。不仅国内有离家千里，北上南下，打工挣钱，或进入高层次的领域谋求更大发展者，更有远渡重洋，赴海外留学的人。我想他们每到一处，不但能欣赏当地的月亮，觉其光明，更能适应环境，在异乡安之若素。

极左年代，讽刺那些认为他国有可资借鉴的长处者崇洋媚外，认为“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中外的月亮，当然是一样圆，但中外的文化、科技、经济、军事，乃至政治制度，水平是否就一样高？这种讽刺，其实是牵强附会，偷换概念。如果我说北京如何好，你是否可以以“北京的月亮比凤阳圆”来讽刺我崇拜谄媚大城市，贬低小县城？仅凭一句讽刺语，便可以抹杀京城与县城的巨大差距？

唐代诗人黄峭诗云：“年深外境犹吾境，身在他乡即故乡。”有此感想者，便不会感到人在异乡的孤独，不会如一首歌唱得那样：“他乡没有烈酒，没有问候。”我不思乡，故从不戚戚然感到“思乡的人儿，漂流在外头”，而是欣欣然感到“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运河广场不仅可以于中秋时节前往赏月。每年至春节，地方政府都在广场大放烟火。那一朵朵、一束束绚烂多彩的烟花照亮夜空，倒映于河面，流光溢彩，是难得一见的美景。

每年正月十五，广场都要举办灯会。灯会每年根据当年的属性，有虎兔龙蛇等大型主题灯。因是运河之源，自然少不了楼船。其余造型各异的彩灯，另有环形灯、投影灯、星星灯等，装点广场的雕塑、树木，以及周边的大桥、楼宇。运河岸边楼房，乃至远处的燃灯佛舍利塔等，都有灯光勾出其轮廓。万灯齐明，光华夺目，以使星月失色。徜徉其间，如入仙境。灯会越办越好，规模越来越大，达到高峰时，运河沿岸景观灯光秀自五河源头始，至终点甘棠闸，长达12公里的运河景观带，以桥为点，以岸为线，展现通州的历史风貌和滨河景观，构成整体夜景照明体系。游客可以从码头乘游船观运河夜景，一览古韵新风。

置身其间者，不知是否还会像杜甫先生那样慨叹“月是故乡明”？

辛弃疾有描写元宵节的词曰：“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美则美矣，但与通州运河广场的元宵灯会相比，恐怕已别若天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