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由心生

睡莲JQ

  实验室里只有仪器运转的低频嗡鸣，沈棠倚靠在记忆回溯椅的皮质靠背上，如同置身于某个巨大生物的腹腔。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神经接口的金属表面，动作里带着岁月打磨出的迟缓与安然。八十岁的她，仿佛仍在时间之外。

  “记忆回溯程序启动，目标片段：温泉之夜。” AI的声音在寂静中漾开，带着细微的电流嗞嗞声。

  光幕应声亮起，像素如萤火汇聚，勾勒出沈棠当下的三维影像。她将参数之一的年龄从默认四十五调整到二十五，指尖在“年岁交互”和“联想翻页”的选项上停留片刻，最终按下。

  系统短暂加载，温泉区的景致在暮色中徐徐展开。度假村的花园里，十余处汤池错落有致地散布在花木深处。靠着椅背的沈棠顺着目光停留的方向，望见左侧的牛奶池泛着莹白的光泽，右侧的玫瑰池漾开浅浅的绯红，中间的薄荷池碧清闪亮。暮霭与雾气中，这些朦胧的色块，隐于花丛月下，南方的冬末，凉风抚过，幽香徐来。

  年少的沈棠踩着厚底木屐，走在青石小径上。屐齿叩击石板的清响，在夜色里荡开。背景里，远处汤池中有几道模糊的身影，他们的低语宛若隔着薄纱的梦呓。

  花园角落的清池里，顾远知独自浸泡在泉水中。他的手边摊着一本旧词集，封皮已磨损些许。池畔一株白梅静静绽放，花瓣凝着露珠，在月下闪着微光。

  木屐敲击石板的声音由远及近，顾远知抬起头，看见沈棠步履蹒跚地走来。她时不时微抬双臂维持平衡，踩高跷似地小心翼翼。

  终于走到池边，她慢慢蹲下身，用手撩起水波试了试水温。木屐不听使唤，她的举动像只憨萌的小企鹅，自己浑然不觉，却满心欢喜地说道：“这里的温泉，好热，让人想起《长恨歌》里的华清池。”

  月光碎成银斑，她抬头望了眼月亮，哼起《女儿国》的小曲：“悄悄问圣僧，月儿美不美，月儿美不美？”随即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顾远知微微一怔，唇角略上扬，却只是摇了摇头，似有一声轻叹，融进水汽里。回溯椅上的沈棠，还未来得及捕捉那声叹息，眼前的温泉月色便倏然淡去，回溯系统的联想翻页自动激活，记忆的画卷，已然来到下一页。

  沈棠站在泰山顶，山风将她的发丝吹得凌乱。经过大半天的艰难跋涉，无数石阶在脚下退去，她终于立在群山之巅。诗句在耳边响起：“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豪情满怀间，她举起手机拍下云海翻涌的景致，在编辑信息最后一句时，悄悄留下几个字：

  “曾经，有没有……”

  短信往来在此戛然而止。

  半小时后，她自嘲地补上一句：“哈哈，我猜你会说傻瓜，傻话！”

  他的回复很快跳出来：“你都说了，我还说什么？”

  回溯椅上的沈棠，右手微抬，似乎想去触摸那个狡黠的影。系统提示音骤然响起：“注意！这是投射记忆，非真实交互。” 她的手僵在半空，缓缓落下，胸口却传来一阵闷痛，像溺水者浮出水面，她急促换了一口气，然后按下扶手上的暂停键，将年龄参数调回到缺省值四十五。

  再次进入温泉的场景。雾气渐渐稀薄，月光清晰地勾勒出顾远知眼角的纹路。他正说到白居易晚年倾心佛法的经历，右手无意识地按压着太阳穴。沈棠的目光随着那只手移动，心里明白，那是多年伏案留下的隐痛，在不经意间浮现。

  “境由心生。” 他的声音依然从容，却在句尾轻轻咳了一声，就像按相机快门时不可抑制的手的轻颤，那是岁月的痕迹。

  靠在椅上的沈棠心头一震，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带着苏衡去顾远知家时，顾在送别时说过的一句：“你非常自我。苏衡能和你相处这么久，一定退让了许多。” 那时她觉得是批评，如今才想到话里的了解与疼惜。

  略一凝神，再抬眼望去，温泉水温柔地托着四肢，中年的沈棠轻轻活动手腕，听见关节发出细微的声响。也许是恰到好处的暖意，让泉水中的沈棠现出一丝安稳与舒适的表情。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两人不约而同起身。

  回到住处，顾远知一边换鞋一边对江若庭说：“刚才池边有两个人，举止不雅。”

  沈棠顺势接过话：“我们经过时他们就分开了，也不知是不是打扰了别人。”

  就在这瞬间，沉浸在投影里的沈棠忽然觉得“看山是山”的境界变得具体可感，眼前的光幕开始闪烁，那些记忆的影像分解成细小的光点，化为无数细微的光粒，如星子般悄然洒落。

  与此同时，她感到身体里某个紧绷已久的地方正在慢慢松弛。

  AI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像一首极轻的钢琴曲，悠扬和缓。

  “建议全息投射后晶体消融。”

  沈棠点头。

  她看见光幕中最后一点星光熄灭于无声，随后提示音响起：

  “执念消融完成。”​

‍《落樱未尽·其七》，谢谢阅读，敬请期待后续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