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处

DUBAN杜班

<p class="ql-block">这便是我的一方天地了。书房很小,只容得下一桌一椅,还有满架子沉默的书。西窗斜斜地开着,午后的阳光漫进来,不是那种亮得晃眼的,而是被窗格子细细地筛过了,变得毛茸茸、温吞吞的,懒懒地摊在书页上,将那些铅字都偎得有些朦胧了。光里头,看得见无数纤微的尘芥,慢腾腾地浮沉着,升一阵,又降一阵,像些无所归依的梦,一点也不着急,仿佛它们的时间,也是这般没有尽头的。</p><p class="ql-block">我的目光,便从书页上滑开,溜到那架杂乱的书上。它们静静地挤着,有的新,有的旧,精装的像正襟危坐的先生,平装的则如随意披着布衫的故人。我素来是不去强求它们的次序的,更懒得替它们分什么门类;哲学傍着小说,历史挨着诗词,在我看去,倒也没有什么不妥。这世间的道理,本就如这架上的书,各有各的来处,各有各的光景,何苦定要分出个黑白清浊来呢?你看着是矛盾的,在我眼里,却只是不同罢了。正如我此刻的心,说是静,却也有几分淡淡的惘然;说是闹,偏又听得见自己均匀的呼吸。这本是说不清,也无须说清的。</p><p class="ql-block">我的行事,大约也如这理书一般,是颇有些随遇而安的意味的。譬如与人交往,我总是不大热络的。别人的好处,我默默地领受着,心里是感激的;别人的疏远,我也静静地瞧着,并不觉得怎样的伤怀。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有的爱聚,有的爱散,都不过是各人寻各人适意的法子罢了,哪里有什么是非对错呢?我既不能,也不愿,改了别人的性子来迁就我;同样的,我这淡淡的脾气,也就这么自自然然地过着。遇着了,是风拂过水面,有一圈涟漪也好,没有也罢;走散了,是云飘过山峦,来时无心,去时也无迹。这么一想,天地便宽了许多,肩上心上的担子,也仿佛一下子卸下了。</p><p class="ql-block">这般性子,在旁人看来,或许要觉得是孤寂的。然而他们哪里晓得,这独处的妙处,恰在这无拘无碍的自由里。我便是我自个儿的主宰,也是我自个儿的宾客。思绪可以信马由缰地跑,从北国的雪,跑到江南的雨,中间毫无隔阂;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只呆呆地看着窗棂上那只停停走走的苍蝇,看它如何用前脚细细地擦拭自己的脑袋,那一种专注,竟也有些哲学的意味了。</p><p class="ql-block">桌上的茶,渐渐地凉了。我端起来,呷了一口。那股微涩的暖香,顺着喉管滑下去,一直熨帖到心里去。这凉了的茶,另有一番风致,像一句说完了许久的话,韵味却还在空气里袅袅地绕着。这便是我所要的“清欢”了。它不像酒,能让人热血沸腾,忘乎所以;它只是这么淡淡的,带着一点苦,一点回甘,让你清清楚楚地觉着自身的存在,觉着这片刻的安宁,是完完全全属于你自己的。</p><p class="ql-block">不知不觉,天色已向晚了。那一片斜阳,由明亮的白金,渐渐化为了温柔的蔷薇色,像一小块快要燃尽的炭火,最后的,最暖的。光影的界限也模糊起来,屋子里的桌椅书架,都失了分明的轮廓,融融地陷在一片朦胧的暮霭里。远处的市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是放学的孩子的喧嚷,是归家的车铃的叮当。这热闹是他们的,我听着,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只觉得遥远,反而更衬出我这里的静。</p><p class="ql-block">我依旧坐着,没有去开灯。任凭那幽暗,像潮水一般,一寸一寸地,悄悄地漫上来,淹过我的脚,我的膝,一直到我的胸口。在这完整的寂静与幽暗里,我仿佛也成了一本书,静静地立在架上,没有言语,却充满了未曾写出的句子。风从窗隙里探进,翻动着桌上的书页,沙沙的,像是岁月低低的耳语。</p><p class="ql-block">这独处的清欢,大约便是如此了——不强求光明,也不诅咒黑暗,只是在光阴的流里,安然地做一回自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