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哈尔滨（上）

小米（不私聊）

中央大街

中央大街上人流如潮。脚下的“面包石”，经百年的辗轧踩踏，圆润的凸起石面与石缝凹线，斜映着灯影或者雨色，润如玫瑰，活色生香。

这种被打磨成俄罗斯小面包形状的方石，1924年改铺中央大街路面时，每块约值一块大洋，据说相当于普通人一个月的生活费。这样看来，1450米长的中央大街，可称得上是“黄金路”了。

在当年的外国人眼中，中央大街的确是条“生金”的路。街两旁尽是欧式建筑。造型各异的墙面及门窗，迎街而开的“角门”及门内拾级而上的楼梯，隔窗可见的欧式装饰及室内布置，比比皆是的俄国商品招牌，马迭尔、秋林·里道斯、塔道斯、万国洋行等，一个接一个的著名建筑，举目望去，依稀可见它百年前的别样繁华。

1896年，沙俄诱迫清朝廷签订《中俄御敌互相援助条约》（《中俄密约》），拟修建的西伯利亚大铁路穿越中国境内。西伯利亚大铁路的中国段即中东铁路。松花江边的一个小渔村被确定为中东铁路的核心枢纽，一个新兴的远东商贸大都市哈尔滨诞生了。

哈尔滨这个地名，译自东北哪个少数民族的哪个词，有十余种说法，中国古代历史记载中也有不同的音译。莫衷一是，就不论了。 1897年中东铁路开修，俄国人纷至沓来。短短几年，33个国家的16万余侨民流向哈尔滨，19个国家在此设领事馆，中国内地闯关东的人也往这里汇聚。大量资本注入，哈尔滨迅速崛起。

建铁路之初，运送施工人员和物料的马车，在松花江边草甸里轧出一条土路。经俄国人规划，1900年，中国大街形成雏形。外国人沿大街建起商行宾馆，街两侧又形成多条辅街。1926年中国收回哈尔滨的市政管理权，民国政府于1928年将中国大街更名为中央大街。

走在游客“爆棚”的中央大街，脚踩“面包石”路面，一支马迭尔原味冰棍，一杯清甜甘冽的秋林格瓦斯（这种用干面包酿制的饮料实在太好喝了），一段中俄艺人街头路演的琴声，约20位画家坐成长长一排在夜晚的街头为人画像的文艺风景，都让人心满意足。也可以走进街边的中央书店和西西弗书店，隔着闹市，读几页闲书。然后，抗洪纪念碑广场上，恰巧有一对情侣，在聚光灯的光束中相视而笑。再然后，走到松花江边，坐在台阶上，迎接你的，就是哈尔滨夏夜那一袭轻拂的江风了。

下午五点，马迭尔面包出炉了，一缕新鲜的甜香，似远似近，不浓不淡。马迭尔宾馆大楼旁总是很多人。墙根儿上一溜欧式平房，是马迭尔冷饮厅，买冰棍和面包的人，在窗口排着两支长队。等到马迭尔阳台音乐会的琴声和歌声响起，中央大街迎来它最为激情和浪漫的时刻。马迭尔宾馆、马迭尔西餐厅、马迭尔盘肠、马迭尔红肠、马迭尔酸奶等闪烁的灯光交汇在迷人的音乐节奏中，形成浑响。

马迭尔宾馆曾是远东最著名的旅馆之一，1913年建成时就是“顶配”：除了客房和西餐厅，还有夏日游廊餐厅（现在的冷饮厅）和冬日棕榈餐厅，有影剧院（这里上演的电影、音乐会和芭蕾舞剧，引领着哈尔滨的艺术风尚），有舞厅和酒吧，有咖啡馆、会客室、阅览室、台球室、理发间、汽车房、花房，有在当时欧美国家也很新潮的电动洗衣房；西南角迎街设有售卖珠宝、名表等奢侈品的门店；马迭尔宾馆的服务接待人员“能说所有欧洲的语言”，客人可以在阅览室、咖啡厅等处看到最新的欧美和远东期刊杂志和报纸。马迭尔，名流荟萃。

马迭尔宾馆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新中国成立前夕，中国共产党与各民主党派代表共聚马迭尔，商议政治协商国是。宋庆龄以及埃德加·斯诺、田汉、丁玲、徐悲鸿、茅盾、周立波等众多名人曾下榻马迭尔宾馆。 马迭尔旁边的秋林洋行道里分行大楼也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中央大街两侧的辅街有一些旧洋楼，二三层已破败，一层还开着小店。端街街口有家端街博物馆，外观陈旧的欧式老楼，里面是居民楼的格局，带个极小巧的院子，是博物馆的主展馆。博物馆的楼上，一侧为老俄侨菜馆，兼营咖啡；另一侧是老俄侨俄风民宿。菜馆只三个房间，最小的一间七八个平方。室内色调柔和，素淡的窗帘和台面盖布，别致的沙发，精致的书柜和摆设，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老俄侨家居的优雅格调。本想喝杯咖啡，高高帅帅的服务生说要到下午四五点钟才有。又问用餐费用，则远远高过了品尝的愿望。下楼出门，才见旁边就是老俄侨菜馆的正门，拍照离开的一瞬，瞥见一个男子坐在吧台一角，像是位俄侨。

当年的老照片里，中央大街上净是身着洋装的外国人。这些外国人在哈尔滨安家立业，建洋行、银行、教堂、学校和医院，办报纸和杂志（1932年哈尔滨沦陷前外文报刊有100多种），他们带来西方的建筑艺术、电影、歌剧、音乐会、芭蕾和油画，也带来滑冰、游泳、赛艇、跳水、沙滩排球和运动会，他们创建了东省文物研究会、文物陈列所、植物园和松花江植物站，他们影响了当时哈尔滨的社会风尚和文化趣味。

当年的老照片里，中央大街上净是身着洋装的外国人。这些外国人在哈尔滨安家立业，建洋行、银行、教堂、学校和医院，办报纸和杂志（1932年哈尔滨沦陷前外文报刊有100多种），他们带来西方的建筑艺术、电影、歌剧、音乐会、芭蕾和油画，也带来滑冰、游泳、赛艇、跳水、沙滩排球和运动会，他们创建了东省文物研究会、文物陈列所、植物园和松花江植物站，他们影响了当时哈尔滨的社会风尚和文化趣味。

（晚上11点，一个“奥特曼”出现在中央大街上，立刻吸引了两个男生的关注。）

老江桥落日

宽阔的江面上，两桥飞架。

一座是2015年建成的哈齐高速铁路桥，另一座是1901年通车的中东铁路哈尔滨松花江大桥。后者俗称“老江桥”。

老江桥2014年才停用。保留钢轨，桥面铺成步道，中东铁路公园“火爆出圈”。

　　老江桥的落日，落日是背景，桥是灵魂。

高大的钢架，如雄浑的交响乐，奏响在落日光辉中，雄放瑰丽；又如一条玫瑰色的时光隧道，深邃缈远。夕阳迫近太阳岛上的绿树，江面鎏金。桥上游人沐浴在金辉中。“马路”歌手的歌声穿透漫天金色，在江风中飞舞。铁轨外侧是一米来宽的自行车道，用以加固的钢架，在空中切出一副副“门框”，像“留白”，更显天际高远。而穿行在“门框”下的骑手，远远地揿着车铃，急促地喊“让让路，这是自行车道”，窘迫地从“夹道”中穿过。太阳岛渐渐沉入暮色，与对岸中央大街近旁披着最后一缕橘光的高楼隔江相望，意味悠悠。

　　老江桥上迎面而来的人，脸颊上流动着金辉，流动着轻风，流动着内心的光。

老江桥也让人惊奇，一座被火车辗轧了113年的“老”桥，像是风华正健。

其中可见俄国人的用心。

哈尔滨是中东铁路的锁钥，是沙俄对中国东北进行经济、军事扩张的大本营。老江桥是中东铁路的咽喉。无论铁路，还是房子，当时俄国人是下大功夫建的。

蚕食中国东北，是沙皇彼得一世和叶卡捷琳娜二世时期就已确定的国策。因俄土战争羁绊，他们无暇再开远东战事。鸦片战争后，沙俄攫取了中国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10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此后，1891年，尼古拉二世又诱迫清政府同意其西伯利亚大铁路过境中国东北，即修筑大清东省铁路（简称东清铁路。1920年改称中国东省铁路，简称中东铁路）。中东铁路呈“T”形，以哈尔滨为枢纽，东西向从满洲里经哈尔滨至绥芬河，是为干线，即北满铁路，这也是西伯利亚大铁路的干线；南北向从哈尔滨南下经奉天至旅顺口，是为支线，即南满铁路。通过控制铁路线，沙俄更方便地来往于旅顺口和大连湾，还可以经锦州把触手伸入中国内地。

　　（ “T”形的中东铁路。图上方俄罗斯境内的那条西伯利亚大铁路为后来所修。图片摄于哈尔滨市博物馆）

　　（中东铁路高级职员全是俄国人 摄于哈尔滨市博物馆)

中华巴洛克

中华巴洛克在道外。哈尔滨开埠后，这里是中国人的商业区。

哈尔滨的“道里”、“道外”，以松花江南岸的中东铁路线为界分：铁路以西，与松花江的夹角地带为“道”里，铁路以东的钝角地带即“道”外。

1898年，俄国人把中东铁路的行政管理中心定在哈尔滨。这个即将出现的城市被确定在阿什河与松花江交汇的三角地带。俄国人以欧洲先进的城市设计理念，依城市功能和铁路走向，规划出哈尔滨的三大区域：以商业、码头和铁路总工厂为主的埠头区（今道里区）、以中东铁路行政办公及铁路职工住宅为中心的新市街（今南岗区），以及俄国人最早落脚的老哈尔滨（今香坊区）。中国人聚居在傅家甸，即道外。

民间说，先有傅家甸，后有哈尔滨。

傅家甸原名傅家店。清朝乾隆年间，山东人傅振基（一说山西太原人，可能祖籍为太原）跟随他的长官阿城副都统阿勒楚喀到了今哈尔滨地区，他的家人在松花江边捕鱼、摆渡为生，继而又开食店和旅店，此地就被叫做傅家店了。

傅家店一带还有四家子等几个村屯，它们是哈尔滨最初的样子。

中华巴洛克，名字混搭，看上去也是混搭。 哈尔滨开埠，民族资本在道外傅家店崛起。临街的银行、商号、客栈、工厂、货栈等建筑较多取用西方巴洛克风格，又多沿用中国传统砖木结构，局部装饰石榴、蝙蝠等图案，“前店”是西式建筑，“后厂（或后居）”为开阔的中式四合院。这种中西结合的建筑被称为“中华巴洛克”。

中华巴洛克建筑看上去也比较多元，色彩明丽的西式外观，或沉稳厚重的中式砖木建构，比肩交错，相互映衬。砖墙又有红砖墙和黑砖墙（当地人称“黑”砖，比一般的青砖颜色稍重）。这些楼房大部分翻修过，但仍带着当年的味道和气派。同义庆中外货店、福德永、德新池、福义永北坊等，门头上刻着商号名，也有公余武术社，还有原李家大院、后花园等私宅。南二道街和南三道街之间，有一栋9开间两层黑砖大楼，大门过道上方挂着“吉祥大院”新匾，原是1900年创办的德泰祥杂货店，日军入侵后，因经营困难而倒闭。新中国成立后，房产收归国有，分给十几户人家居住。“文革”时改名继革大院。

从同义福大楼的过道门进去，后面是宽敞的中式大院，堂屋已拆除，与街市连为一体。东侧的房子中，有几间辟为“巴洛克博物馆”，老物件、老照片满墙满地，有滋有味地勾勒出哈尔滨老道外的“城源史”。

南三道街上有座“世昌应”。徐世昌，曾做过民国大总统，我的家乡卫辉走出来的“名人”，卫辉贡院街上现在还有徐家祠堂，院落深阔，古柏参天。徐世昌文武兼备，1907年总督东三省，3年之中，捍卫东北主权，厉行新政，官声甚佳。虽与袁世凯交往甚笃，但不支持袁恢复帝制，日伪时期也坚辞日军劝诱。

“世昌应”是徐世昌的私宅。“应”即正门。临街11开间黑砖楼，后院主楼高三层，兼具中西，高大气派。主楼西侧紧挨着又一楼院，曾是同合洪粮栈老板、爱国商人于佐周的私宅。一个狭长的两层楼四合院，每层50间房，一架楼梯立在院中。哈尔滨的老建筑体量都大，但这南北两座大楼各22开间，也太壮观了。地上堆着一些钢条：这座宅子，现在是中华巴洛克项目建设指挥部。

　　南二道街上主要经营餐饮。一位服务员站在涮锅店的遮阳篷下，说今年的生意比去年差太多。问她，这不也满街的人吗？答曰，逛的人多，停下来吃饭的人少。日已近午，打开“小红书”，找到一家东北大棒骨店。吃下来，还不如郑州丰产路上大清花饺子店的大棒骨味道好。

果戈里大街

路对面一栋西式旧建筑，围着施工挡板。

一对夫妻拎着菜从身边经过。上前请问他们这座楼的身世。答曰是苏联人住的。当年这一带住的都是苏联人。他们也是有穷有富，富的住这样的豪宅，穷的住平房，带个小院。

后来苏联人都走了，这座楼搬进来好多户居民。现在居民也腾出去了，要修这个楼了。

那，苏联人什么时候走的？

这说不准了。他们基本上都走了。有一些留下的，街上总能看见。

果戈里大街是老哈尔滨南岗区的主街之一。街边建有中东铁路医院（今哈尔滨医科大学第四附属医院）、中东铁路局普育学校（今哈尔滨市第三中学老校区校址）、秋林洋行、铁路花园（今儿童公园）、格罗斯基药店、圣阿列克谢耶夫教堂（今哈尔滨天主堂）等，俄罗斯商场（今黑龙江省博物馆）也离它不远。上世纪中期改为奋斗街，2003年恢复原名果戈里大街。

俄国人移居哈尔滨，有两个高峰节点：一个是1897年中东铁路开修，另一个是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后。他们中有铁路职工、军人、商人、银行家、实业家、建筑师、艺术家、教师、诗人和农民，其中包括大量的俄籍犹太人，以及十月革命后流亡而来的白俄难民。他们来到哈尔滨，把这个新兴的远东大都市，作为自己新生活开始的地方。

　　（果戈里大街楼房上精美的檐饰）

果戈里大街西侧的人和街，现在是俄罗斯风情街。两座西式大楼在街两侧相对而立，每座长长的有几十间，石墙高柱，声势宏大。门、窗、台阶及柱子都有欧式雕花装饰，看样子像是当年的俄侨市场，或职工宿舍。这些房子现在多闲置，一些冷清小店夹杂其中，极为萧条。

俄罗斯风情街走到西头，光芒街的两边依然是俄式建筑，外墙刷着黄色或砖红色涂料，楼顶几只长方形烟囱。市政绿化车在街边修理树枝，路上人不多，车停得有些拥挤。

暑日当空，果戈里大街上少有树阴，过中俄风情街不多远便打车回去。一路看果戈里大街北段，不少俄式老建筑掠窗而过；也有衰败不堪的，不免去想它“前世”的风光。

俄侨的撤离，则因时局变化。苏联取代沙俄管理中东铁路后，原来为沙俄工作的白俄失去职位，生活困顿。日本侵略东北后，苏联将北满铁路的管理权转让给日本，大批苏籍员工及家属撤离回国。二战后，进入中国东北的苏联红军对居住在哈尔滨的白俄进行清算，大批白俄入苏籍回国，部分去往他国。1948年后，留在哈尔滨的俄罗斯人只剩900多人。

刚才那两夫妻时常在街上看到的，应该是俄罗斯裔，或混血儿；或就是这900人的后代。几十年间，他们的生活情形怎么样？他们的内心是怎样的？一时乱想纷纷。

果戈里大街与革新街交叉口有地下商街，规模挺大，主要是餐馆。哈尔滨好多路口都有地下商街，适合冬季消闲。

犹太老会堂音乐厅

通江街上有两座犹太会堂：一座总会堂，一座新会堂。二者相去三四百米。

通江街当年是哈尔滨的犹太人聚居区，被称为犹太街，距中央大街不远，也是南北走向。

犹太新会堂现为哈尔滨犹太人历史文化纪念馆，正在闭门维修。怅然在门前台阶上坐了许久。

犹太总会堂现为老会堂音乐厅，很是“网红”。

20世纪上半期，2万多犹太人移居哈尔滨。他们大多为俄籍，不少是为逃避欧洲的排犹情绪而来。在中国，他们受到了平等的对待，参与了哈尔滨经济生活的各个方面。中央大街上最著名的华俄道胜银行、秋林洋行和马迭尔宾馆就是犹太人开办的。前者主要为中东铁路筹资。

犹太人在通江街上建了教堂、医院、银行、商店这些基础设施，并设有免费食堂和养老院，还办了多份报纸、多所中小学和社区学校。犹太社区的音乐活动尤为活跃，推动了西洋音乐在哈尔滨落地生根，一定程度上为哈尔滨赢得“音乐之城”称号。

老会堂音乐厅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只有咖啡和音乐”。情调拉满。

音乐厅设在老会堂的主厅内。长方形的挑高大厅，简约的鹅黄内景。一楼前厅两侧配间为咖啡屋，二楼前厅及挑高大厅的两侧也是咖啡座布置。通往三楼的楼梯宽大舒畅，有着乐曲般的流畅曲线。

点一杯咖啡，坐在楼前的遮阳伞下，慢慢欣赏这座犹太建筑的独特趣味。高大的榆树枝叶婀娜细密。旁边是曾经的犹太中学——现在是音乐学校，门缝看去，厅内温暖明丽，琴声轻回在走廊上。

老会堂音乐厅主要演出室内乐，弦乐四重奏是它的传统，也有古典音乐和交响乐。好歹赶上一场中国民谣音乐会，一支叫“8901”的4人乐队，自然比不上“大雅之堂”，倒也能让人“脑补”出犹太社区音乐活动那小巧灵活而独具兴味的样子。

（下期看点：太阳岛 圣索菲亚大教堂 哈尔滨天主堂 鞑靼清真寺 萧红故居 榆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