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浮肿田野里的饥荒

半山

<p class="ql-block"> 谷溪</p> <p class="ql-block"> 两年的狂热过去了,高烧退去,留下的还是那片贫瘠的土地和更加贫瘠的希望。那被寄予厚望的土地,并未能创造出神话般的回报,亩产终究还是上不了“纲要”。记得上级曾提出的口号是何等豪迈——“二年上纲要,三年过黄河,五年垮长江”。大跃进时,各地都在“放卫星”,亩产千斤、万斤的消息像风一样吹过,可吹牛终究是吹牛,到了1960年,全都现了原形。莫说千斤,亩产能有二百斤,便已是老天爷开恩了。许多地方,是实实在在地绝了产,绝了收。</p><p class="ql-block"> 南甘河的两个生产队,境况都是一样的凄惶。麦子灌浆的时节,偏遇上了大面积的黄疸病,那原本该泛起金色波浪的田野,病恹恹地瘫软着,像一块块生了锈的破毡子。麦季分粮的时候,算盘拨拉来拨拉去,连上交的公粮都凑不够数。有些地块,撒下去二十斤麦种,收回来的竟不到三十斤。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种子投入泥土,像投入一个无底的梦,连回声都听不见。后来是请示了公社,得了特殊的照顾,才勉强少交了些公粮,每家每户,凑凑合合的每个人分了几斤小麦。那点麦子,背在身上轻飘飘的,没有一丝丰收的喜悦,倒像是一把灼人的灰烬。</p><p class="ql-block"> 于是,所有的盼头都押在了秋季。</p><p class="ql-block"> 可老天爷像是铁了心要收走所有的活路,秋季又是一场大旱。太阳整日价白晃晃地照着,土地龟裂开一道道贪婪的口子,像是也要喝水。除了那点耐旱的谷子还有些收成,玉米和高粱,几乎是全军覆没,秆子枯瘦地立着,在风里发出簌簌的、干裂的声响。</p><p class="ql-block"> 秋季分粮,算下来,每人平均每天还不到三两。这一年,其实已经饿了半年了。上半年,全靠着各家各户亲戚朋友之间那点微薄的接济,像传递火种一样,你一把我一把地熬了过来。可到了这下半年,谁家的粮缸都见了底,谁也帮不了谁了。生产队的仓库,也早就空得能跑马,四壁萧条,只剩下一些搬不走的尘土。后来才知道,不止我们村,全县,全国,好多地方都是一样的,大家都没有“隔夜粮”了。</p><p class="ql-block"> 起初,还能吃些红薯干,整块地煮着吃,或是压成粉面,搅成糊糊。但那点东西,很快就吃完了。于是,人们又扛起铁锹,到早已收获过的地里去,像寻宝一样,挖掘那些丰收时遗落在土里、已经发了霉的黑干红薯。挖出来,晒一晒,同样压成面吃。那面是黑褐色的,带着一股子呛人的霉味和土腥气。田埂边、山坡上的榆树,皮都被剥得精光,露出白生生的树干,在太阳下看着格外刺眼。树叶,也早就被捋光了。</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连这些都没了,就开始吃玉米核。把那本是烧火用的玉米棒子,用碾子反复地压,压成粗粝的粉末,合着最后那点红薯面,做成一种沙沙的、划嗓子的窝头。为了活命,人能想到的东西,都吃了下去。</p><p class="ql-block"> 我那个时候,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却得了严重的营养不良,浑身上下,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肋骨一根根清晰地凸出来,像洗衣的搓板。可肚子却奇怪地、鼓胀地挺着,像个倒扣的锅。后来才懂,那叫“浮肿”,是饥饿刻在身体上最丑陋的印记。</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沉默寡言的二大伯蹲在队部的墙根下,望着空荡荡的场院,忽然闷闷地问队长:“国库里没粮食,咱们这些年交公粮,那粮食都到哪了?”</p><p class="ql-block"> 队长是个老实人,半晌,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像耳语:“报纸上说……都给苏联了,还债了!”</p><p class="ql-block"> 村上,这一年开始饿死人了。起初是一个,后来是两个,三个……消息传来时,人们已经麻木,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我的外祖母和外祖父,都是在这年饿死的。我二舅去赶集晕倒在路边,幸而被村里人看见,背了回来,才算捡回一条命。</p><p class="ql-block"> 许多年后才知道,那时候的南甘河,放眼全国,竟还不是最严重的。河南、安徽那些地方,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p><p class="ql-block"> 那段记忆,像一块冰冷的铁,沉在心底最深处。它和当年土炉里炼出的那些铁疙瘩一样,不成形,没用处,只是沉重地存在着,提醒着人们,狂热之后,便是无情的饥荒,便是被碾碎了的、千千万万个普通的日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