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夜过海拔5000多米的东达山垭口,都不曾有过高反,在去那曲的G318藏北国道上,一天到晚都是哈欠不断,却无睡意,血氧饱和度低到了89,这是明显的高反,我还是坚持不吸氧。晚宿城市便捷酒店,走进弥漫式氧环境,身体立马恢复正常。</p><p class="ql-block"> 晚九点多才到那曲,它给我的印象并不好,凌乱,建筑也没多浓厚的藏式风格,但它毕竟是我国海拔最高的地级市,也是一座不长树的城市,我想逗留一天,但它的辖地比如县,对我来说,比那曲更让我着迷。因为比如县附近有座达姆寺,又称达姆寺院,院内有座天葬台。</p><p class="ql-block"> 2007年我去西藏时,想去拉萨城北300公里处的天葬台遗址,那时我还在职,行期不允,未去成。这份遗憾一直是我的心理遗存,这次我是不会再错过了。</p><p class="ql-block"> 清晨六时,天还未亮,出发时竟然碰见了“六月雪”。尽管路过东达山、色拉山垭口见过还没融化的雪,但这趟西藏之旅从未见过正在飘飘洒洒的落雪。雪花不大,落地即溶,但我还是心有戚戚,未必这趟奔赴“死亡”之旅注定就是要经过曲折。</p><p class="ql-block"> 比如县在那曲市东南方,有两百多公里的车程,走过G317国道后进入S303省道,途经成那线、浙江东路,便进了比如地界。我没在比如县逗留,还要走六七十公里才能抵达姆寺。</p><p class="ql-block"> 车过一个山坳时,突然风声大作,海拔四千多米的空气里,经幡的簌簌声异常扎耳。我突发奇想,这呼啦啦的风、这飞舞的经幡,也许就是我的引领者,它是怕我迷失于高原的大山,正引着我们走向茶曲乡那座藏在山褶里的院落——达姆骷髅墙天葬院。</p><p class="ql-block"> 达姆寺始建于1667年,寺内主要由经堂、佛塔、天葬台等建筑组成。天葬台建于1882年。寺庙位于怒江边上,依山而建,寺庙的规模不大,但是每年都要举行多种大型的宗教活动,最有民族特色的是每年藏历一月初 一举行的羌姆非常隆重。</p><p class="ql-block"> 达蒙寺分南北两寺,以怒江为界,因而天葬台也有南北之分。北寺天葬台坐北朝南,有两座尼泊尔式的佛塔,规模不大。南寺(热旦寺、达尔木寺)天葬台坐西朝东。北寺的大殿距天葬台300米;南寺大殿距天葬台500米左右。</p><p class="ql-block"> 寺据说,文成公主进藏路过此地时,看到这里是块风水宝地,便委托其“伦布”在此建寺,寺庙中还保留着文成公主留下来的法螺、拨,还有四个檀香木的柱子。我有疑惑,以为它就是传说而已。我读过《文成公主传》,她公元641年进藏的途中,在那曲双湖县停留了一个多月,她从来不曾在比如落过脚。(顺口说一嘴,文成公主不是唐太宗的亲女儿,她是唐太宗兄弟的女儿过继给唐太宗的)</p><p class="ql-block"> 寺院门是木栅栏,粗粝、墨黑色,僧人轻推木栏栅,有吱呀的声响,我是觉得它就是一声跨越生死的叹息。进得门去,抬眼便撞见那面骷髅墙,骷髅墙由无数块头骨与肢骨交错叠压着,在高原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乳白。头骨的轮廓各异,有的眉骨高耸,有的颧骨微陷,岁月在骨面上刻下细密的纹路,像是谁用指尖轻轻描过的生命轨迹。偶有几块骨头上还留着淡褐色的经咒刻痕,是天葬师用藏刀细细凿就的,墨色早已渗入骨缝,成了跨越轮回的印记。</p><p class="ql-block"> 这是人之灵魂升天的处所,我却没有一丝阴冷、惧怕的感觉。兴许是我老了,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也似乎能理解佛教所指的生死轮回。人都是向死而生,藏人的这种特有的送葬亡灵的方式,未必不是对死者最好的超度。</p><p class="ql-block"> 骷髅墙下码着整整齐齐的玛尼堆,玛尼堆石头光滑极了。这些光滑的石头是水蚀所致,还是经过岁月长久地侵蚀,抑或是僧人遵业特别的仪规用手摸而成,我不得而知。骷髅墙的缝隙里嵌着风干的青稞粒,这种构式应该是有寓意的,只。天葬台在院落深处,青石地面被常年的经火熏成深褐,边缘散落着几簇干枯的柏枝——那是天葬时引鹰的信物。没有想象中的肃穆压迫,反倒有一种奇异的平静:风掠过骨墙时,会穿过头骨的眼窝,发出极轻的呜咽,像是无数个灵魂在低声诵经;远处的雪山在云层里半隐半现,雪水融化的溪流顺着山涧流淌,声音清冽,与经幡的响动交织成一首没有词的歌。</p><p class="ql-block"> 守院的老人裹着绛红色僧袍,正用羊毛刷轻轻擦拭墙面上的头骨。他的动作极缓,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这些骨头,都是愿意把自己留下的人。”老人的藏语带着浓重的那曲口音,翻译过来的句子简短却重,“他们不要坟墓,不要石碑,只想把最后的骨殖留在这墙上,看着后来的人,看着山,看着鹰——看着生命怎么转回来。”</p><p class="ql-block"> 天葬的过程看似很血腥,但它作为一种葬俗被藏众接受、认可并虔诚操持后,我也是敬重它的。天葬之前,僧人把遗体蜷缩成一个裸体的婴儿形状,意为人的来去都要保持同一个姿势。之后用裹尸布把遗体包裹起来,背对背背进天葬院,由天葬师举行天葬仪式。</p><p class="ql-block"> 天葬的时候,天葬师净手后,把人身剁块,连骨头都要捣碎,揉进糌粑,让秃鹰寻气而来,啄食而飞。肉身既去,只留下骷髅以告诫后人,人生一场,来是偶然,去是必然,活着就要积德善、从贤良。而此时的我,面对骷髅墙上每个骷髅的眼窝,它们好似还睁着的眼睛,还想看尽人间的美好。</p><p class="ql-block"> 西藏有许多天葬台,只有达姆寺天葬台为死者保留骷髅并筑成骷髅墙。这真是举世无双。</p><p class="ql-block"> 我走近墙根,指尖不敢触碰,只隔着空气感受那片温润。有块头骨的眉骨处有一道浅痕,或许是年轻时骑马摔下的印记;另一块的下颌骨微微张开,像是还在念诵六字箴言。穿酱色袍的僧人说,鹰会把肉身驮向云端,把灵魂送回天空,而留下的骨头,是给大地的礼物,是给活着的人的提醒:生命不过是从尘土到尘土,从空气到空气,不必怕,也不必恋。</p><p class="ql-block"> 天葬院有两个天葬台,一个是用于正常死亡的人,另一个葬台是用于非正常死亡的人。但不管是什么死亡方式,天葬的形式都是一样的。</p><p class="ql-block"> 我在寺院西侧的土坪上闲坐了一会,土坪上没有任何标记,既无石栏圈定,也无经文刻石,只有几簇柏枝随意散在草间,枝干上还沾着昨夜的霜花。好肃静好肃静。最显眼的是坪中央一块黑褐色石板,边缘被常年的经火熏得发脆,石板缝隙里嵌着细碎的青稞壳,那是天葬时撒下的祈愿。一个僧人蹲下身,用指尖拂去石板上的浮土。他动作很轻,带着草原风的通透。他用不熟练的汉语说:“肉身要归天地,若砌了台,倒像把它困住了。”听他的说法,这里似乎也曾举行过天葬,只是无台而已。</p><p class="ql-block"> 风从坡下的河谷吹来,带着雪水的凉。我顺着僧人指的方向望去,土坪尽头便是陡峭的山崖,崖下是成片的玛尼堆,每块石头都被转经人的手掌磨得发亮,石头上的六字箴言被风雨浸得有些模糊,却依旧透着庄严。天刚亮时,这里该是有鹰来的吧?我想起毕淑敏写过的天葬场景,可眼前这片土坪太安静了,没有骨殖的痕迹,没有经咒的轰鸣,只有风掠过草叶的沙沙声,像是谁在轻声诵经。</p><p class="ql-block"> 僧人说,每次天葬后,他们从不清扫土坪。柏枝会被风吹到坡下,与野草缠在一起;经火的灰烬会被雨水冲散,渗入土里;就连鹰啄食后残留的细碎骨屑,也会慢慢融进这片草原。“这样,走的人就真的和山、和草、和鹰在一起了。”他指着土坪边缘的一株格桑花,花茎细细的,却顶着一朵艳红的花,“去年天葬时撒的青稞,今年竟发了芽,开了花。”</p><p class="ql-block"> 太阳正在西下,阳光泼在土坪,石板被晒得温热。我试着站在石板旁,能看见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听见寺里的钟声顺着风飘来,与崖下溪流的叮咚声叠在一起。没有葬台的界限,反而觉得天地都宽了——土坪连着草原,草原接着雪山,雪山顶着天空,走的人不用被圈在一方石台上,而是顺着风,顺着草,顺着鹰的翅膀,真正融进了这片苍茫里。</p><p class="ql-block"> 离开土坪时,僧人正弯腰把新采的柏枝放在石板旁。晨雾早已散尽,谢达姆寺的金顶在阳光下闪着光。回头望那片无葬台的土坪,草叶在风里轻轻晃动,像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向天地合十。忽然懂了,这里的“无”从不是缺失,而是最妥帖的容纳——不借石台为界,不凭刻痕为记,只让生命以最本真的模样,回到它来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天色渐晚,我要走了,离开时回头一眸,骨墙在暮色里渐渐淡成一道轮廓,经幡依旧在动,溪流依旧在唱。忽然明白,这里从不是死亡的终点,而是生命的渡口:肉身归于鹰,骨殖归于墙,灵魂归于天,而活着的人,会带着这里的平静,继续走下去——直到某天,也成为墙上的一道印记,一声低语,一缕风里的箴言。</p><p class="ql-block"> 2025/10/04襄阳居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