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谭:唱歌的历史

顾桐

<p class="ql-block">(使用Al绘制的韩娥引吭图。)</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很有些年,群众性的歌唱活动方兴未艾。尤其城市里,在较为开阔的公共场地,少则数十个,多则上千人,一曲接一曲,也是其群攘攘、其乐陶陶了。唱歌,在专业人士那里,属艺术。从技术上讲,是要有“口腔、胸腔、头腔”等的共鸣,才算入道;非技术的也多,如个性的表达、曲风的把握、情感的投入等。不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人生得一张嘴,除哑子外,情不自禁时,说话就不如唱歌来得荡气回肠、痛快畅切。所以,你能唱得我也唱得。因而也说,歌唱,其实是人性的本然。据民国时出版的《中国风俗史》(张亮采著。团结出版社2005年又版)上说</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乐记》音者,歌之所从出也。歌者,所以补言之不足也。太古之民,言语渐次发达,遂不知不觉而衍为声歌,以发抒其心意……”</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样看,乐而生乐,“草根”之唱倒比“精英”之讴,来得根本、来得地道。也如《尚书·尧典》中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可谓:想唱就唱,自然而然。</span></p> <p class="ql-block">(使用Al绘制的念奴吟唱图。)</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虽然如此,但事物的发展都在变化中丰富,总会生出多样性来,唱歌也不例外。北宋郭茂倩(1041—1099。郓州须城人,今山东东平;祖籍并州阳曲,今山西太原),以辑撰《乐府诗集》一百卷(中华书局1979年又版)扬名后世,从其中可以读到,从汉武帝时就设立了“太乐”和“乐府”二署,前者掌管雅乐的创作与演出,后者负责俗乐的收集和推广。歌唱进入“官家”或进人专门,为艺术而艺术,展现出讴唱极致;唱歌生在民间或留耽业余,持原态而原态,坚守着歌吟素朴。总之,这一门,各有人群,各取所需。对此,战国时楚人宋玉(前298—前222)在《对楚王问》中,有精彩的描述。节录如下:</span>“……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span style="font-size:22px;">此为古文名篇,还有别议。本意是借上说,来体现卓立特行者,在世俗社会中的不被理解和不为认同。但却也给后世,提供了一个关于歌唱艺术四个层面的生动场景。以我的认识,这并非是有高下之分,是说音乐理解、音乐欣赏的不同。于今,群众性的大合唱,和者众,从一定意义上讲,首先抵达的是“身悦”,而非完全声乐。唱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在唱。</span></p> <p class="ql-block">(资料书影一。)</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应该说,歌唱做为人类文明进步的一个文化表征,“身悦”是大众的普遍行为。但真正引领其本身的不断前行和上升高度,并独立为艺术样式,还是要有贤者,或可称为“佼佼者”们的创造与带动。用现在的话说是“行业带头人”和“非遗传承人”。历史漫漶,虽然,专门的歌唱人士,基本归在优人、伶人之中,但因为其社会地位低下,也少有具体载说。尤是先秦之际几乎名不见经传。及至汉武帝时,在宫廷礼乐上,乐师李延年自弹自唱一曲,歌赞自家妹妹而留诸史册:</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唱得太好,汉武帝说,哪有这等美人?!延年引出妹子,武帝眼就直了,“佳人”成为李夫人。做为后话,红颜薄命,李夫人情深不寿,武帝痛惜,心结缠绕一生难解。之后数百年间,关于歌手可稽的载说,大约是西晋初张华(232—300)所记的“秦青韩娥”,这算得上较早的描述音乐才能的文字。原文出自《列子·汤问》。述下:</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于一日遂辞归。秦青弗止,乃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震林木,响遏行云。薛谭乃谢求返,终身不敢言归。秦青顾谓其友曰,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粮假食。既去,而余响绕梁,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弗去。过逆旅,旅人辱之,韩娥因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然涕泣相对,三日不食,遽追而谢之。娥复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喜欢拤舞,弗能自禁,乃厚赂而遣之。故雍门人至今善歌哭,效娥之遗声也。”</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个写于1700余年前的笔记故事,场景如同眼前,三个歌手,薛谭、秦青与韩娥,志寓讴唱,艺无止境,更上层楼。尤其后者,其杰出的歌唱技艺,能令人哀哭,能使人欢舞。即便在今天,也足可称得上“声发天籁”、身跻大家。</span></p> <p class="ql-block">(资科书影二。)</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时序入唐,这是思想驰游、人文风华的时代。至唐第七位皇帝唐玄宗李隆基(685—762)时,盛世开元,歌舞升平。做为堪称音乐家的一代帝王,他建立教坊(类于中央音乐学院)、乐坊(类于中央歌舞乐团),极大地推进了唐诗作者与唐代歌者的互动。在唐薛用弱(生卒年不详)的著名笔记《集异记》中,有“王涣之”(后作“王之涣”)篇,也即流播众口的“旗亭画壁”故事,极为生动地描述了诗者与歌者的陌路相逢场景:王昌龄、高适、王涣之三人,雪天旗亭(酒楼)共饮,遇伶官妙伎竞喉,所唱全为三人作品,成一时佳话。反映出唐诗的以歌为胜,以及歌伎的文化素养之高。史载玄宗“善骑射,通音律”,上有所好,因而可说是将唐代的演艺事业,带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境地,念奴生逢其时。她是宫廷歌姬,即职业歌唱家。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其“有姿色,善歌唱”,为唐玄宗十分欣赏喜爱,称其音域“声出朝霞之上”。就此,还留下一个脍炙人口的轶闻:一次,玄宗组织盛大宴饮,会场上人声鼎沸,嘈杂一片,不像现今有话筒,籍扩音设备可以制止。当时就如蜂巢,乱哄哄一团。玄宗见此无法,即告高力士,赶快叫念奴来。念奴到,启喉一声穿云裂帛、贯珠泻玉,现场即刻归静。后来,时与白居易齐名的诗人元稹(779—831),在《连昌宫词》中以诗记录了这一花絮事件:</span>“……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须臾觅得又连催,特赦街中许燃烛。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鬓旋装束。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篴……”<span style="font-size:22px;">此诗,叙事兼抒情,可说是对唐顶尖女歌手一个活灵活现的侧记。其时,还有一位声名卓尔的男歌手李龟年(生卒年不详),他与其弟李彭年、李鹤年都誉饮唐代乐坛歌坛,为玄宗的“梨园建设”(“梨园”是玄宗培养艺伎的所在,为后世延用为文艺行)贡献不小。“安史之乱”后,李龟年流落他乡,被诗圣杜甫在江南遇到,不禁忆起昔年盛景:</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歌者飘零,一派感伤。</span></p> <p class="ql-block">(资料书影三。)</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扯远了,回到自己。我天生不擅歌喉,记得上小学音乐课时,一次老师教歌后,单练,让我站起独唱一下。我站起几分钟,一声不发。老师问原因,我还是许庶进曹营的态度。其实,这不是性格为拗,实实是因为声线局促,没那个嗓子。近些年来,阴差阳错,却因参与几场音乐会的文字撰写,认识了许多善唱的朋友。专业的(大专院校声乐系毕业、艺校声乐老师,歌舞团独唱演员等)不说了,唱得的确好,每听,觉人家齿舌灵动,带韵合律,天生的该吃噀玉喷珠这碗饭。还是说业余的,拣近的说。一位蒋姓同事,他原本在媒体爬格子,由于供职文艺采访口,一来二去,就喜欢上了唱歌。后来,得机缘,拜在京城李哥门下,唱“小小竹排江中游”的那位。李哥何许人?“名属教坊第一部”!这同事嗓音本来不错,孺子可教,用行内话说是“有本钱”。耳提面命后,果然,不数年下来,唱技高企,直逼准专业。据说,他每在大公园小花园引吭,圈粉无数。更有倾慕者老妇近前,怯生生地问:“老师,你是歌舞团下来的哇?收徒不?”</span></p> <p class="ql-block">(资料书影四。)</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前些天,有友人请我为他们乐团的几位歌唱演员做传,也就是扩大影响,拓展一下演出市场。我说,我不懂唱歌,是真的外行。写来怕是隔靴搔痒、贻笑大方。话虽如此,倒使我思想游走,想到了关于描写歌唱的一段精彩文字。我以为是极致,出自《老残游记》(作者刘鹗,1857—1909)第二回“历山山下古帝遗踪/明湖湖边美人绝调”中。不妨节录如下,充做本文结尾:</span>“王小玉(白妞)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象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象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象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哪知她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峭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倾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象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从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俱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她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哪一声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真关于描写歌唱艺术出神入化的笔致。有文章评价说,此谓“白妞的音乐绝调,老残的文章绝唱”,两者并肩,无分高下。我不惮掉入书袋,大段录此,是服膺绝倒。能将有声歌唱化入无声文字,无声胜有声。无出其右,叹为观止。</span></p> <p class="ql-block">(资料书影五。)</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后记:又做一次文字搬运工。在许多寻常的事物不寻常后,无以为寄,像每个人,都会在自己习惯的熟悉的思维与生活的点位上,放置态度。性情使然,别人怎样,尽在自个,而我不大喜欢在网络(微信)上逞口舌之利、臧否他者。当下,伪与半伪的“喷子”们成长太快了,不必再添加一个。于是,翻拣旧书,在陈腐的气味中消磨自己的日子。另,此为前发《有关唱歌的稽古钩沉》的增饰修改版。)</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