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三餐

薛宏新

一日三餐

文/薛宏新

古人嚼铁咽沙度日，哪似今人讲究！《周礼》里头讲“食用六谷”，无非黍子稷子麦子麻子菽子稻子。庄户人使力气，怀里掖个焦黄厚锅盔，形如磨盘，半尺厚瓤，嚼一口得使腮帮子酸半天——此物顶饥，农忙时搁一个在地头，半晌不带饿得慌。灶屋黑黢黢，主妇见瓮里麦子浅了，掺上野菜榆钱，熬一大锅稀粥，筷子插进去，晃悠两下，竟立不住！

穷家待客，却自有铁骨铮铮的古风。谁家来个稀客，妇人便慌慌将瓦盆里仅有白面尽数倾出，擀得面叶子薄如纸，切得细如丝。灶火舔着锅底，面在沸水里三滚即熟，捞入粗瓷海碗，竟舍得淋一线香油，再掐一把嫩鲜鲜的芫荽末子撒上去。客人吸溜吸溜吃得额头冒汗，主家心头肉疼，面上却笑：“管够，管够！”这碗面，是颜面，亦是古礼——乡谚道：“省嘴待客，功德如山。”

日子愁惨，亦有苦中作乐的活法。乡下人腌菜堪称一绝，秋末冬初，小院摆满腌缸瓦罐。《齐民要术》上腌渍法门写得啰嗦，乡民只凭口传心授。霜打过的芥菜疙瘩、雪里蕻，粗盐揉搓如搓骨，层层叠叠压入老坛子。来年春荒，黄澄澄的芥菜丝儿淋上几滴辣子油筷子夹起，嘎嘣脆响，咸香生猛，配一碗稀溜溜的玉米糊涂，五脏六腑都熨帖了。老话说得好：“缸里有腌菜，荒年饿不死。”

如今日子猛地翻了个身！白面馍管够，倒少见人捧个锅盔啃了。谁家厨房不是油盐酱醋排成兵？小米粥配咸鸭蛋是清淡养生，肉丝捞面呼噜呼噜下肚那叫痛快解馋。买菜不出门，指尖在方匣子上点划几下，青翠欲滴的碧绿菜蔬、活蹦乱跳的鲜鱼虾蟹，转眼送上门来。灶上炖着肉，香气飘出老远，娃娃围着锅台转，口水咽得响亮。

新式饭食流水一般涌进小城。洋人的汉堡包夹着肉饼生菜，娃娃们吃得眉开眼笑；川味的红油汤锅翻涌麻辣，吃得人涕泗横流大汗淋漓，筷子却停不下。老人咂嘴：“这世道，肚子倒成了八国联军的地盘！”话虽这般讲，儿孙端来精巧的奶油蛋糕，抿一口，那甜软绵密化在舌尖，皱纹里也绽出些笑影来。

可怪得很，山珍海味流水般过喉，心头偶尔猛地一空，竟馋那一口老味儿。纵使买了速冻的手工饺子搁在冰格里，总觉着差股气——那差的一股气，便是娘亲立在灶前，看锅盖边缘白气突突直冒时，满屋弥漫的面香与心安。大清早起来，一碗金黄喷香的玉米糊涂下肚，竟比昨夜那顿豪宴更熨帖肠胃。胃这东西，它认得祖宗认得血脉，比心还要顽固。

古人云“民以食为天”，这天，如今是阔大了，也花哨了。然则再阔的天，也离不得土里长的五谷杂粮；再花哨的席面，终归要落在一碗实在饭食上。机器轧的面条再齐整，终究少了案板上手擀面那起伏的筋道；冰库里取出的瓜果再水灵，总欠一丝日头晒透的甜香。

一日三餐，晨昏流转，吞咽的是饭食，亦是岁月。灶膛里的火熄了又燃，案板上的刀痕深了又浅。老古语响在耳边：“灶台冷，家运败”。这锅碗瓢盆碰撞的叮当声，才是人间最悠长稳实的回响——胃是祖坟，吃食便是那永续的香火，温热地供养着活人，也暗暗祭奠着流逝的时光与泥土里深埋的根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