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乡明

路风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又是一年中秋，窗外的月光像一层薄霜，洒在水泥地面上，冷得刺眼。我站在阳台上，手里攥着一块还没拆封的月饼，包装纸在风里轻轻抖动。楼下的车声渐渐稀了，整座城市仿佛在这一刻放慢了呼吸，唯有我，仍被悬在半空，心无着落。这城市从不缺热闹，霓虹灯彻夜不眠，可越是喧嚣，越衬得人孤独。我忽然想起老家屋后那棵老树，每到中秋，枝头总会挂满红彤彤的果实，像一盏盏小灯笼，映着灶火，也映着母亲忙碌的身影。

那树上的果子，红得发亮，绿叶间夹着斑驳的影子，像是被岁月点染过的记忆。我小时候总爱踮脚去摘，母亲在旁边笑着骂我：“慢点，别摔着！”如今，我在这座高楼林立的城市里，连一棵能摘果的树都找不到。偶尔在街角看见一株陌生的果树，果实饱满，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是少了那阵从灶台飘来的柴火香，还是少了兄弟姐妹围坐一团的笑闹声？

前些日子路过一片老居民区，看见一棵挂满粉红果实的树，树下停着一辆褪色的红车，水泥地裂了缝，几株野草从缝隙里钻出来。那一瞬，我竟站住了。那车像极了父亲当年骑的那辆摩托，后座总绑着一筐刚摘的果子，我坐在前面，风呼呼地灌进衣领。如今摩托早锈在老家的柴房里，父亲的手也因常年劳作变得粗糙龟裂。我给他寄过月饼，精致礼盒，顺丰包邮，可他打电话来却说：“你寄的太甜，吃不惯。”我知道，他不是嫌甜，是嫌那味道太陌生。

昨夜整理厨房，翻出一只浅黄的编织篮，空的，却让我愣了许久。它让我想起中秋前夜，母亲总把紫红的葡萄洗好，一串串放进篮里，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供月。葡萄颗颗饱满，泛着青灰的霜，像凝住的夜露。我们孩子是不准动的，要等午夜焚香祭过月神，才能分食。如今我住的公寓连阳台都小得摆不下一张小桌，更别说供月。葡萄倒是随时能买，可再甜，也嚼不出那晚的滋味。

今晚，我切了一盘果冻，红得透亮，摆在印着“Always Love You”的桌布上。它晶莹，诱人，像极了童年时母亲用井水冰镇的柿饼糖水。可我知道，它只是糖浆与明胶的混合，没有等待，没有手作的温度。我一口咬下，甜得发腻，却咽得艰难。这城市什么都快，外卖十分钟送达，祝福一键群发，可有些东西，偏偏快不得——比如思念，比如团圆。

我切了一盘番茄，鲜红的块状果肉散在盘中，籽粒分明。这本是最寻常的家常小菜，可我竟切得手抖。母亲总说：“番茄要斜着切，汁水才流得开。”我从未认真学过，如今想来，她教的哪是切菜，分明是教我如何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可我这些年，只顾着在写字楼里熬夜改方案，在酒局上强颜欢笑，把“好好吃饭”四个字，忘得一干二净。

今早，我在超市买了些白薄饼，叠在编织篮里带回家。它是母亲逢年过节必做的，夹上酱菜、葱丝，卷起来，一口咬下，软糯中带着韧劲。我试着自己卷了一个，却总觉得空落落的。后来才明白，缺的不是馅料，是围在灶边的那一家人。兄弟姐妹你争我抢，母亲笑着骂“慢点吃”，父亲则默默把最后一张饼留给我。如今，饼还在，人散了。

我终究是回不去了。不是路途遥远，而是时间早已把故乡酿成一场梦。梦里有红果、绿叶、老屋、炊烟，有母亲的呼唤，有兄弟的笑闹。可梦醒后，只剩我一人，对着冷月，嚼着甜到发苦的月饼。

可我又不能不走。这城市虽冷，却容得下我的野心与挣扎。我在这里跌倒，在这里爬起，在这里把乡愁藏进加班的深夜，在这里用一通又一通报平安的电话，掩饰眼底的酸涩。

或许，真正的成长，就是学会在异乡把孤独酿成力量，把思念压进心底最深的角落，然后继续前行。

只是今夜，月光太亮，照得我无处可藏。

我终究，还是那个登高望远的游子，遍插茱萸，却知——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