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r> <br> 我们一家人的寻根之旅,离开信阳鸡公山后,驱车来到了清初移民祖地零陵。住在博物馆附近。<br> 十月四日一早醒来,我和妻子漫无目的在街上晨步。从柳子街的青石板上走过,鞋尖沾着细碎的苔痕,耳畔是潇水潺潺的流响,循着那股混着樟叶清香的风,便见得福寿亭立在古道旁,石柱石墙,像一位守着时光的老者,把百年的故事都藏进了檐角的飞翘里。<br> 亭不算阔大,长方形约有三十平方米。四柱支起一方天地,内有木质的“美人靠”被岁月磨得发亮,指尖抚上去,能触到深浅不一的纹路,那是无数双手留下的温度。阳光从灰瓦的缝隙里漏下来,在青石板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风穿过亭间,带着潇水的潮气,拂过脸颊时,竟分不清是秋凉还是百年前的余温。<br> 我寻了个石凳坐下,石面温润,想来是无数行人曾在这里歇脚。闭眼时,仿佛能听见马蹄踏过石板的声响,挑夫的扁担晃着,汗珠子砸在地上,混着粗重的喘息。他们从城里来,或是往愚溪去,走到这亭下,总要先解了肩上的货担,再寻那亭角的铜茶缸,缸是旧的,铜绿爬满了缸身,却总盛着温热的茶水。乡绅捐的茶,百姓烧的水,没人计较是谁添的,只知过了这亭,前路还有几里山路,喝一口热茶,便有了力气。<br> 这便是福寿亭的好,它从不是供人瞻仰的古迹,而是给人遮风挡雨的家。清代中期建亭时,匠人许是没想过它会站这么久,只想着用最实诚的石木,砌出四面通透的空间,让南来北往的人能避避雨、乘乘凉。亭楣上“福寿亭”三字,写得算不上遒劲,却透着一股子憨实的祈愿,不是求自己福寿绵长,是盼每个经过的人,都能平安顺遂。<br> 听说从前亭里还有块木牌,写着“施茶不谢”,后来不知散落在了哪段时光里。但那股子善念,却像亭前的老樟树,根须扎进了零陵的土里。有老人说,抗战时兵荒马乱,这亭子里还住过逃难的人家,邻里凑着干粮,在亭角生了堆火,竟也熬过了最冷的冬天。那时的福寿亭,是避难所,是暖炉,是零陵人互相帮扶的念想。<br> 往亭外走两步,便是柳宗元当年常走的古道。青石板被踩得发亮,延伸向愚溪深处,想来千年前,柳子厚就是沿着这条路,寻到了钴鉧潭的清幽,写下了“青树翠蔓,蒙络摇缀”的句子。福寿亭虽晚于柳子而生,却像个忠实的守护者,守着这条浸满文气的路。如今游人来此,多半是先访柳子庙,再寻到这亭下,坐下来读几句《永州八记》,风从潇水吹来,竟像是能听见柳子的叹息与释然。原来千年前的山水之乐,与百年后的市井温情,竟能在这一亭之内相遇。<br> 我看见一位白发老人,在亭里摆了副象棋,对面坐着个穿校服的少年。老人走棋时,手指在棋盘上顿一顿,说:“我小时候,你爷爷就常在这里跟我下棋,那时亭子里还有卖糖人的,一毛钱能买个孙悟空。”少年笑,棋子落得清脆:“那现在这亭子,算不算咱们家的老地方?”老人点头,目光落在亭外的潇水,夕阳正把水面染成金红,“算,算一辈子的老地方。”<br> 福寿亭于零陵人而言,从不是冰冷的砖石,是记忆的容器。它记得挑夫的号子,记得学子的吟诵,记得母亲唤孩子回家的声音,记得寒冬里暖手的炭火。那些被时光冲淡的故事,都藏在“美人靠”的木纹里,藏在花岗石墙的缝隙里,藏在每个零陵人提起它时,眼里泛起的温柔里。<br> 如今的福寿亭,经过了修缮,却没添多少新东西。青砖还是旧的,只是补了些缝隙;灰瓦还是老的,只是换了几片破损的;石凳依旧是当年的模样,只是多了些游人留下的温度。我沿着亭周观察,看得出修亭时特意保留了原来的结构,古迹是不能随改的,改了就不是福寿亭了,它得还是那个能让人随便坐、随便歇的地方。<br> 该回酒店吃早餐了,我起身离开。回头看,福寿亭在初阳里立着,檐角的风铃轻轻响,像是在跟我道别。潇水的水流得慢,亭前的樟树长得慢,零陵的日子也过得慢,而这亭,就像时光里的一个驿站,不管外面的世界变得多快,它总在这里,等着每个需要歇脚的人,递上一杯温热的茶,给一段安稳的时光。<br> 原来“福寿”二字,从不是求来的,是攒下的。是无数人施茶的善,是无数人歇脚的安,是无数人记忆的暖,攒成了这一亭的福寿,攒成了零陵古城最柔软的底色。往后再想起永州,我会记得潇水的清,柳子的文,更会记得那座立在古道旁的福寿亭,它用百年的时光,告诉我们:最珍贵的福寿,从不是金玉满堂,是有人为你遮风挡雨,是你能为别人留一份温暖。</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