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奔赴大海

握住一缕阳光

西边是巍巍的雪山。清澈的雪光，映着蓝天白云，静静地流。雪峰下，冰雪融化，在草原深处积水成滩：我就诞生在这个春天的天堂。

我举鳍而跃，跃破水面，跃向空中。近岸，绿草如茵，野花若星，泛着薄薄的香，闪着明媚的光。远处，山麓的松杉，密密稀稀，肃然矗立；一群野马或行或卧，一队羚羊若隐若现。我束尾而下，刺破水面，滑到水底。石碎沙细，为苔所被；间有水草，或俯或漾；更有折枝沉木，若倾若立，就像雕者不经意地一笔，便有了不朽的寓意。

我幸福地游弋，直到初夏到来。一天傍晚，从云端的闪电里，从原野滚动的雷声里，刷刷地飘来一阵雨。雨珠溅在水面，滩里便盛开出一朵朵晶亮的水花。水滩激越起来，澎湃起来；我也激动起来，飞奔起来：仿佛远方有一个声音在召唤。

我离开草原，纵身于群山中的小溪。我潜入山谷，钻进深潭，游到了田野间的小河。两岸阡陌纵横，稻黍飘香；桑竹掩映，村舍棋布。芭蕉林中，童叟相引；桃李檐下，男女相和。黎明时，阳光缠着薄雾，微风曳着炊烟，与林中的流水一起敲奏着清脆的歌。傍晚时，霞云落在峰上，霞光落在河面，与晚归的人们一起渲染着重彩的暮。烟雨停息的时候，草地上的蟋蟀，扑动着透明的翅膀，去追圆头的红蜻蜓；小鸟憩在枝头，结着队，喳喳喳地聊着幸福的往事。麦黄瓜熟的时候，河边沙地上，人们吆喝着忙碌着；那红土色的脸额，黑铜色的肩背，流着汗，闪着光。

有月亮的夜晚，总是那么温馨。这时候，我从水藻里游出来，游到月光里，去数天上的星星，去听岸边灯火里悠扬的琴声。这时候，我游到石桥边停泊的船下，去听站台上离别的人匆匆的脚步，去看栈道外相逢的人紧紧相拥。这时候，我游到古榕树下的浅滩，去听荷塘里的蛙鼓，去看梅园中的萤火。

我幸福地游弋，直到盛夏到来。正午时分，天空乌云密布，电掣雷鸣，暴雨倾盆；山谷狂风呼啸，树折草倾，急流如崩。我追波逐浪，飞奔起来：仿佛远方有一个声音在召唤。

我离开群山，纵身于奔腾的江河。我跃下山谷，穿过闸门，钻出漩涡，在雨歇以后，来到了江边的码头。我与陌路上相识的几个伙伴，停在山影里。码头上多是采沙石的船，也有几艘客轮，停在最左边的是一排大大小小的渔船。再远些，就是高高的堤岸，蜿蜒不见尽头。岸那边是一座偌大的城，有城墙围着。城墙里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和纵横八达的大道。它们都倒映在渐澄渐清的江水里，在太阳下明晃晃地招摇，仿佛要迎我入城。

入夜以后，这里更美。灯火次第亮起，霓虹依稀闪烁；灯火中，车流如川，人声如沸。江边的杨树林下，有一个圆形广场，休闲的人坐在四周，欣赏着中间台上的歌舞。城西北的山上有一座塔，塔下是一个寺院，那里的大殿灯火通明，把夜空中的星月都衬失了光辉。江上游，也有一座低山，山上有一座阁楼，明暗三层，每层六方，都挂着四字金匾；飞檐翘椽下，系着风铃，轻轻慢慢的磕着。江下游，有一座双层铁桥，上一层跑着汽车，下一层偶尔驶过一列火车；那火车似乎知道我在凝望，特别地拉长汽笛，道别而去。

半夜以后，岸上渐静了，大江笼罩在黑幽幽的风中，滔滔滚滚地流。我吐着带沙的水，洗着涩痛的眼，感到阵阵疲惫。这一路，坎坷跌宕，惊险悚怵，已让我须残鳞落，瘦骨伶仃了。但是，想到那些一同出发却早无踪影的伙伴 ，突然觉得这九死一生以后，还能见到如此美的江与城，我是多么的幸运！

我幸福地游弋，直到深秋到来。山上的落叶树，换上了腥红的衣；岸边的苇草，全都枯了容发。这时候，江水澄清，天高云淡。这时候，我已伤愈身轻，心无所虑。我游出深湾，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飞奔起来：仿佛远方有一个声音在召唤。

我途经湖泽，来到了大海之边。黎明时候，太阳从海平面缓缓升起，天空便飘起绯红的云，万丈红光洒在水面随波轻涌。近岸，海水抚向沙滩，撞击着长堤，碰击着清风，温柔而娴静；海鸥旋转腾飞，去触光里的水，去啄水里的光，亲切而欢畅。这世界，都从梦中醒来，满脸潮红，满眼光亮，舒着眉眼，深深地呼吸。江海交汇处，两岸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秋收以后的田野刚刚犁过，袒露着褐色的胸。远远的城，沿海而立，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入夜以后，夜空下灯火辉煌，车喧人欢，歌舞升平。海面上，渔船挂帆而归，时而长鸣几声，衬得夜色幽幽森森。岸边的棷林里，行人络绎不绝，老者伛偻独行，少者相牵相偎，叙者饮风，歌者邀月，笑者舒襟坦怀，戚者蹙眉锁额：一切都是海边生动的景。

我倚着水底的石头歇息着，身边游来一个伙伴。他长着粗短的腰，着一身金色的甲。他说，他来自嘉陵江边的小溪，因为神往大海，便顺流而来。他说，这一路见过太多美景：有离堆晓月，果洲桑址；有三峡长堤，荆州旧城；有洞庭岳阳，九江庐山；有芜湖长桥，南京红楼。他说，江口就是东海，那里海天相连，那里有斑斓多彩、烂漫自由的水下殿堂。他后来又叹息道：自己来于山川，闻惯了泥土的味，适应不了咸的海水，到达大海就是到达生命的终点。我忘着远方的天空，安慰着他：无论多么精彩的一生，终有落幕的时候；能够一往无前，奔赴大海，终不应憾——因为，那向死而生的旅途中，总有过无数刻骨铭心的美景！

我幸福地游弋，直到海潮涌起。江面上，波涛汹涌，把水扔向空中；那映在水里的幻景，便成了碎沫，嵌进了秋风。海面上，波涛翻卷，把浪扔向光中，那落在水里的云彩，便成了碎珠，沉到了海底。这时候，我义无反顾地，飞奔起来：那苍茫浩渺的大海啊，以日月为旗，正向我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