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残犹有傲霜枝

沃龙

<p class="ql-block">  殡仪馆的菊花,开成了一地忧伤。素白的蟹爪菊,在薄暮里泛着冷冽的光泽;那几盆嫩黄的,团团簇拥着,却失了暖意,像一团团凝结的、带着凉意的雕塑。它们静默地立着,将清寂的影子,一层又一层,投在这片秋凉里。</p> <p class="ql-block">  傲霜走了。公安局的结论是“殉情自杀”。我握着电话,呆呆站在花影之间。窗外的天,是漠漠的灰。这个结果,仿佛等了很久,又仿佛从未准备过。心里先是空了一块,随即又被某种粘稠滞重的东西填满——不是剧烈的痛,只是一种无边际的凉,自脚底漫起,一寸一寸,冻彻全身。那满地花影,霎时间都化作了淋漓的忧伤。</p> <p class="ql-block">  昨夜,电话响过。屏幕幽幽亮着,映出她的名字,冷冷的,像今日这菊花的颜色。我只是看着,看它亮了又灭,灭了,终究没再亮起。我想,罢了,那些翻来覆去的哀怨,那些浸透泪水的过往,我听了一遍又一遍,像听一张唱针划坏的老唱片,除了彼此磨损,还有什么用呢?或许这对她,也是一种解脱。这样一想,心便硬了起来,任由铃声沉入寂静的夜海。如今才知道,我放任的,是她最后一块求生的浮木;我关掉的,是她与这世界最后的一线微光。</p> <p class="ql-block">  “把自己还给自己,把别人还给别人,让花成花,让树成树。”如今才稍懂得这话。只是这“还”,竟要如此惨烈么?菊花开谢,本是自然之理;可她的凋零,却带着不甘的、人为的决绝。</p> <p class="ql-block">  傲霜爱菊。此刻她小小的居所,想必已是满屋菊花、一地忧伤。菊是秋魂,而她生来便属于这个季节。九月初八,秋意正浓。她的名字取自东坡那句“菊残犹有傲霜枝”。父母大约是盼这女儿,即便生于乡野,也有凌霜的风骨。她确像菊,清冷,倔强,带着孤芳自赏的意味。年少时我们总在一处,我却从未走进她心圃的深处。她总笑,说太熟了,下不了手。那时不懂,如今想来,她心里的土壤,早就为另一种更炽热、更焚身如火的感情预备着了。</p> <p class="ql-block">  后来她果真如飞蛾,扑向那团名为“真爱”的火焰。抛下安稳岁月、文雅丈夫、娇憨女儿,那般义无反顾。她说:“他满足了我对爱情的全部幻想。”那时她眼中有光,一种近乎燃烧的、让人不敢逼视的光。六年,整整六年,她在“有名无份”的角落里,用尽所有热烈与痴狂,为自己筑了一座华美而虚幻的城。</p> <p class="ql-block">  城塌的时候,是无声的。那个人离了婚,却转身将名分给了一个更年轻的姑娘。于是她的城,瞬间成了囚禁她的空城。梦做得太圆满,以至于碎了之后,连一片可勉强拼凑的碎片都寻不着。她出不来了。那些无处宣泄的苦楚,化作深夜电话里絮絮的、带泪的诉说。我听着,起初劝慰,后来便沉默。连妻子也说,远离这些“负能量”吧。我们成了城外的人,看她独自在废墟徘徊,却只是轻轻拉上了自己的窗帘。</p> <p class="ql-block">  她开始失眠,需要大把药片才能换得片刻安宁。我想,那不只是失眠,是整座心城在暗夜里崩塌碎裂的声响,太吵了,吵得她无法安睡。而今她终于睡着,用一种过量的方式,永远地、安静地睡去。不必再听废墟里的风声了。</p> <p class="ql-block">  我踱到窗前。秋风正紧,掠过院中几株将残未残的菊。花瓣瑟瑟地抖,簌簌地响,像低泣,又像叹息。这一季的秋,原来这样凉,凉得入骨。那一地忧伤,又何止在她屋里,分明已随风弥漫得到处都是。</p> <p class="ql-block">  傲霜,姓沈,随母姓。这名字念在嘴里,都带着菊蕊的清苦。你终究没有傲过这一场人生的严霜。不,或许你早已傲过了,只是那霜太重、太寒。</p><p class="ql-block"> 让花成花吧。</p><p class="ql-block"> 你这枝不肯在枝头萎谢的菊,便以这般决然的方式,自己选择了零落的时辰。</p><p class="ql-block"> 从此,山水不相逢。</p><p class="ql-block"> 只是这满世界的秋凉,与这满眼的菊花,叫我如何消受得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