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钩绳规矩 归性命之情——读《庄子》有感之廿八

海永贞

破钩绳规矩 归性命之情——读《庄子》有感之廿八

——永贞行者

《庄子·外篇·骈拇》开篇描绘了一幅触目惊心的图景：“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那些并生的脚趾、多出的手指，虽是天生，却已超出了常态；那些悬垂的肉瘤，虽具形体，却非生命之必需。庄子以此喻指儒家大力倡导的仁义道德，如同这些多余的肢体，强加于人性之上，扰乱了生命的本真状态。

（一）人为的桎梏：仁义对自然的遮蔽

战国之世，礼崩乐坏，百家争鸣。儒家奔走呼号，欲以仁义挽狂澜于既倒；墨家倡兼爱，法家主刑名，皆欲以己之念为混乱人世建立秩序。庄子却冷眼看出，所有这些努力都如同“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野鸭的腿虽短，接上一段便会痛苦；鹤的腿虽长，截去一段便会悲伤。

在庄子看来，离朱的明察秋毫、师旷的精通音律、曾参史䲡的力行仁义、杨朱墨翟的能言善辩，皆如“骈拇枝指”，是某种官能或德性的过度发达。它们扰乱了五色五声的自然和谐，以矫饰的“仁义”窒息了淳朴的天性，以机巧的辩言混淆了天然的智慧。这一切，都偏离了“天下之至正”——那浑全不分的道。

仁人志士们“蒿目而忧世之患”，试图以自己认定的标准改造人性、拯救世界，结果却是“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庄子揭示了一个深刻的悖论：那些试图改良人性、拯救世界的人，往往成了最大的害性者。“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

（二）天下的常然：不待钩绳的圆方

庄子并非反对道德本身，他反对的是那种“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也”的外在强制。当我们依赖圆规、矩尺来矫正事物时，实际上是在削损它们的本性；当我们用绳索、胶漆来固定物品时，实际上是在侵害它们的天然德性。

那么，何为天下之“常然”？庄子给出了一个极富魅力的答案：“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真正的曲直圆方，生于自然，不假外力的裁度。天地万物，皆在这“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的状态中，保持着古今如一、本自俱足的完整。

真正的“正”，并非外在的整齐划一，而是内在性命之情的自然舒展。合不为骈，枝不为歧，长非有余，短非不足。万物的天性自有其恰到好处的尺规，仁义若不合乎人情之常，强加推行，便成了忧患的根源。

（三）殉世的悲剧：以身为殉的同一性

庄子的批判进而触及整个文明价值的根基。他洞察到，自三代以下，天下人无不在以外物更改其本性：“小人殉利，士殉名，大夫殉家，圣人殉天下。”尽管他们的事业不同，名声各异，但在“伤性以身为殉”这一点上，本质毫无二致。

更令人警醒的是，庄子指出了这种道德强制的后果：“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小的迷惑会让人迷失方向，大的迷惑则会改变人的本性。自虞舜以来，“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这不正是以仁义改变人的本性吗？

臧与穀二人同亡其羊，一因读书，一因游戏，事由虽异，失羊的结果相同。伯夷为名死于首阳山，盗跖为利死于东陵上，所死之由不同，残生伤性的结局却无差别。因此，世俗以“君子”“小人”之名所作的区分，在“残生损性”这一根本悲剧面前，已失去意义。

（四）自适其适：回归性命之情

面对这种困境，庄子提出了他的解决之道：“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他所认可的善，不是符合仁义标准，而是顺应各自性命的本真状态。他所谓的聪明，不是能察辨外物，而是能认清自己；他所谓的明察，不是能看清别人，而是能看清自身。

“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这段话如当头棒喝，惊醒多少梦中人！不去认识自己而只知认识外物，不去安于自己的所得而只羡慕他人的收获，这是得到了他人应得的而没有得到自己应得的，达到了他人适应的境地而没有找到自己应适应的境地。

在当代社会，这种“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的现象比比皆是。追逐热门专业，罔顾个人兴趣；模仿成功人士，丧失自我特色；迎合社会期待，压抑内心声音——我们都在努力成为别人，唯独忘记成为自己。

庄子的智慧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出路：不是完全抛弃规矩，而是明白规矩的有限性；不是拒绝道德，而是不让道德成为生命的枷锁。他坦言：“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我对道德有所惭愧，因此上不敢奉行仁义的节操，下不敢做放纵乖僻的行为。这不是道德的相对主义，而是对生命本真的深刻尊重。

《骈拇》篇如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一切文明附加物的冗余与虚妄。它提醒我们，在汲汲于营建外在规范与价值标尺时，切勿遗忘生命内部那源头活水——那不为钩绳规矩所缚，自然而然的“性命之情”。在一个人工智能也能模拟“仁义”的时代，庄子的警示或许尤为深切：我们孜孜以求的，究竟是外在的认可，还是内在的圆满？是适人之适，得人之得？还是自适其适，自得其得？这跨越千年的问询，依然在叩击着我们每个寻求真实生命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