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舅

文书智慧

一

谁也没有料到身体行动不便的傻舅，能从高速飞驰的轿车车轮下救出一名小学生。

自从小外婆走后，傻舅种着几亩薄田，虽说手头紧促，但是衣食无忧，日子过得安闲自在。每日下下象棋，还在村前村后捡破烂换钱，好像古代的打更人，日复一日地守护着村庄的安全。

那天下午，傻舅照例捡完垃圾往回走。六十多岁的他，腿拖得更厉害了，身子歪斜着，走出一条歪歪扭扭的曲线。迎面来了一队放学的小学生。几个调皮的孩子跑出队伍，指着他说：“看，那个傻子！”还有人伸手拨拉他的衣角。他不生气，只是呵呵笑着，摸了摸他们的头。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亮光闪过——是辆疾驰的轿车，正朝着孩子们冲来。孩子们惊慌四散地逃跑。傻舅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大喊：“停！快停！”又扭头对孩子们喊：“躲！快躲开！”可轿车已经逼近了一个吓呆的孩子。

谁也不知道，这个平日步履蹒跚的人，哪来的力气，竟如猎豹般扑了过去——孩子被推开了，车轮擦身而过。傻舅却像片落叶，被撞飞十几米远。

他就这样走了，用最笨拙的身躯，完成了生命中最完美的一跃。

二

国庆假期，我回乡探亲期间，顺带参加了傻舅的葬礼，没想到这场葬礼让我重新认识了他。

在村里人眼中，傻舅一直是“麻烦”“无用”的代名词。他和我是邻村，是母亲的远房弟弟，比我大十来岁，因为他傻，从小我就叫他傻舅。

灵堂里香烟缭绕，供品堆积如山，竟比村里德高望重的老者的丧仪还要隆重。我愣在门口，怎么也无法将这个庄严肃穆的场面与记忆中那个拖着腿、永远流着口水的傻舅联系起来。看着灵堂上方悬挂着“大智若愚”的挽幛，和中落款的一个个“众乡邻”的名字更让仰慕不已。

致悼词的人声音低沉：“杨崇信同志就像尘埃一样平凡，甚至被人忽视。可就是这个被我们叫做‘傻子’的人，用他残疾的身躯，从车轮下救下了一个孩子。”他环视众人，“试问在座的各位，若是你们，敢不敢冲上去？

堂内一片寂静。

“就是这个‘傻子’，做到了我们健全人做不到的事。”致辞人继续说，“但他的伟大不止于此。整整十一年，他侍奉瘫痪在床的母亲，端屎端尿，擦身喂饭。十一年，四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一天都没有缺席。我们这些自诩聪明的人，谁能做到？”

台下的人都低下了头。

我站在人群中，泪水模糊了视线。活了半辈子，直到今天才知道，傻舅有个堂堂正正的名字——杨崇信。

三

母亲说，傻舅小时候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他七岁时，从驴背上摔下来，从此说话不利索，走路拖着一条腿，口角总是挂着一道晶亮的涎水，袖口擦得能照见人影。医生说可能把哪根神经摔坏了。

因为这个，他没上过学，也没成家。

傻舅虽傻，却非常有个性。他从未拿别人家的东西，即便是他非常喜欢，至多会多看几眼。要是别人把东西送给他，他会连连打躬作揖道谢。

最让人称奇的是他的棋艺。

邻村有位老者，是象棋高手，十里八乡没有他的对手。老者曾放话谁能在棋局上赢他，就把独女许配给谁。

一天，傻舅要和老者下棋，老者讥笑着说：“你们村无人吗？竟然让一个傻子和我下棋。”

看热闹的人起哄：“你是怕输给傻子吧？”

老者无奈应战。谁也没想到，常在村口观棋的傻舅，竟无师自通，成为象棋高手。第一局，老者以为十几回合就能轻松拿下傻舅，没有想到对战三十回合没有占到一点便宜。便赞叹道：“想不到上天还真给傻子留了一扇窗。”言毕傻舅一声“将军”，老者输了。老者羞愧难当，要求下第二局。老者每步必三思，二十五回合后，看到自己多车的局面笑了。没想到，这是傻舅给他挖的一个陷阱，又被傻舅赢了一局。老者极不服气开了第三局。他步步为营，攻势凌厉，经过惨烈的对攻，第二十三回合后双方均剩一车一马一卒，傻舅仅多一士，可谓势均力敌。紧要关头老者将军，顺手白吃一马，子力占据绝对优势。他没想到这是傻舅献马保帅之计，一招对面笑又赢了他。他输得心服口服，却得了“傻子的丈人”绰号。

这就是我的“傻舅”。

四

后边这些事，是我这次回来后母亲告诉我的。

傻舅是一个大孝子。

傻舅五岁时，小外公就去世了，傻舅兄弟三人，他最小。小外婆含辛茹苦把他们兄弟仨拉扯大，供两个大的考上大学，在城里成家立业。他俩谁也不愿意接傻舅同住。傻舅和小外婆相依为命生活在一起。小外婆常说：“没想到我这个傻儿子，倒成了我的依靠。”

小外婆瘫痪的十一年里，全是傻舅一人照料。两个舅舅很少过问。傻舅还要种几亩薄田维持生计。但他从来没有因经营田地耽误照顾小外婆。小外婆得了便秘，很严重。傻舅要带小外婆去医院，小外婆嫌路远，坚持没有去。傻舅不知听谁说，韭菜汁可以帮助排便。他把韭菜捣碎成汁，用麦秸秆通过嘴一点点吹进小外婆体内，帮她解决了难言之隐。

我们这些身体健全的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却坚持了整整十一年。

我焚了三炷香，深拜三了拜，算是对多年失敬的傻舅赔礼道歉和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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