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陕不列颠

黑大帅

十月朔日，秋雨如织，我循着桂花香裹着灰蒙蒙的晨雾踏入汉长安城未央宫遗址。这被网友戏称“陕不列颠”的所在，原是两千年前汉家宫阙的遗骸。青灰色天幕下，夯土台基泛着水光，似武帝朝会时冕旒垂落的玉珠，跌碎在2025年的冷雨里。

一、前殿听雨

雨脚敲打覆斗形台基，溅起细密白烟。太液池旧址已化作一方水洼，浮萍聚散处，恍见班婕妤的团扇倒影。几个披透明雨衣的稚童蹲在“黄肠题凑”演示坑边，指尖划过柏木纹理——那15880根枋木构筑的地下宫殿，此刻被雨幕晕染成水墨长卷，连解说牌上“天子葬制”的朱砂字都被洗得洇开，恰似史册里褪色的丹书铁券。

忽闻编钟声破雨而来，原是仿古乐班在椒房殿遗址奏《长乐未央》。青铜编磬的泠泠清响撞上残砖断瓦，竟与排水沟渠的汩汩水声和弦。讲解员遥指雨雾深处：“瞧那陶管！汉代工匠埋的暗渠，今还在导流秋汛。”抬眼果见龙首形陶兽吞吐雨水，獠牙间奔涌的银练，原是穿越二十个世纪的时空琴弦。

二、西阙观云

登西城阙残垣时，雨势骤收。云隙漏下光束如金戈斜插，将夯土层里的碎陶映得纤毫毕现。半枚“长乐未央”瓦当陷在泥里，“央”字缺了半弧，倒成了今人凭吊的隐喻。

一对银发夫妇撑伞立于阙门坐标系前。老先生抚碑喃喃：“此处该是霍去病献俘处…”话音未落，风卷残云，天幕忽现双虹——内虹霓色娇艳，外虹素淡如帛，恰似未央宫前殿与后宫椒房的倒影悬空。年轻摄影师狂奔抢拍，三脚架扎进湿泥的深度，竟与探方里汉井绳痕惊人相似。

三、甬道拾遗

归途经东西甬道，雨复滂沱。琉璃厂遗址棚下挤满避雨客，炭火烘着石子馍的焦香。守摊老妪递来姜茶：“尝尝！用未央宫地下水煮的。”陶碗沿口温热，恍惚便是赵飞燕捧过的云纹漆耳杯。

泥地里斜插半片青玉碎，拾起对着天光，阴刻螭龙纹在雨水中游动起来。邻座考古系学生笑道：“前日刚出土的剑璏残件，您倒捡了个‘陕不列颠’的彩头！”众人哄笑间，广播忽响：“北侧夯土有滑坡风险，请速移步博物馆——”人流霎时向陈列馆涌去，雨靴踩溅的水花里，分明跃动着《上林赋》里“驰波跳沫”的节奏。

四、故城余韵

博物馆玻璃展柜中，鎏金天马纹银当卢正沐着暖光，马蹄飞扬的弧度与窗外雨线交织。电子屏播放江村大墓发掘影像：泥土剥离处，黄金车饰浮出黑暗，恰如方才檐外忽破云层的秋阳。

“青泥蚀骨，犹存未央之魂；冷雨穿心，翻作盛世新声。”我凝视一片被风吹落的银杏叶，叶脉纵横如未央宫街衢——这满城秋雨，原是历史窖藏的老酒，待游人以脚步启封。

离园时回望雨霭中的前殿台基，夯土断面裸露出草拌泥的肌理，像一册被雨水泡胀的竹简。忽悟此间深意：所谓“陕不列颠”，非是东施效颦的谑称，实乃时空长河里两座孤岛的相视一笑——泰晤士河畔的巨石阵守着星移斗转，渭水岸边的未央宫残基，则用两千年的沉潜，将“不朽”二字刻进每滴坠落的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