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归乡随记：南山秋水，半日清欢慰风尘

東澤

十一长假，终于踏上回乡下老家的路。车窗外的风景从高楼渐变成层叠的山，不必刻意寻找，越往深处走，空气里的草木清香气就会越浓，深深地吸上一大口，那香气浸润五脏六腑，涌进大脑，令人迷离惝恍，却又神清气爽，心也会在这纯然中变得丰盈而恬静。 老家藏在大山褶皱里，最让人魂牵的，便是南山沟那条清浅的山间细流。它和城里浑浊的河水截然不同，是透亮的清——蹲在水边往下望，游鱼摆着银亮的尾巴钻过石缝，水底的细石常带着被冲刷的温润光泽，连石缝里嵌着的沙粒都看得分明。儿时总爱跟着爷爷往南山深处跑，他常蹲在水边，用粗糙的手掌掬起一捧水，说这是山的“血脉”。后来才知道，早年村里缺水，乡亲们靠着截潜流的法子，把南山沟山底下的活水引出来，顺着沟渠流到田间地头。就是这汪清涧，养熟了地里的庄稼，撑起了村里的活计，也把我关于老家的记忆，浸得满是水的清润。 中午匆匆扒了几口饭，便揣着对南山沟的期盼，往村南头赶。刚到村边，就传来阵阵笑闹声——乡亲们围着张简易折叠桌，正在打扑克。树影透过枝叶洒在牌桌上，落在皱巴巴的扑克牌上，又滑到搭在桌沿的手背上。偶尔有村民路过，会停下脚步凑过来看几眼。没人急着赶路，也没人催着出牌，马扎木板凳的吱呀声、牌面的摩擦声、混着哄笑声，再裹着树影里的清凉，把村里的慢时光都装在了这方小小的牌桌旁。我站着看了会儿，竟也被这份松弛勾住了脚步——原来老家的惬意，从不只是藏在远山深涧里，也藏在村边这桌热热闹闹的牌局里，藏在大家不慌不忙的笑闹间。 顺着村边的路往上走，沟口不远，一片规整的栅栏——是勤快的村民就着山势开凿的山地羊圈，铁丝网拉在水泥柱上，稳稳嵌在山坳里，透着股过日子的踏实劲儿。几十只山羊被圈在里头，各有各的模样：有的蜷在干草堆旁假寐，耳朵随山风轻轻晃；有的低头啃着圈边冒尖的青草，嘴巴细细咀嚼，连带着稀疏的胡须跟着轻颤；还有几只精力足的，抬头朝着山涧方向“咩咩”叫，声音清亮，混着远处隐约的水流声，把山沟的静气搅得热闹起来。阳光洒在铁丝网上，映出细碎的光，落在山羊暖绒绒的脊背上，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子似有若无的羊膻气。 刚拐进南山沟，远远的便能看见村里新修的截潜流大坝，连带着两侧的山体，将山涧的轮廓稳稳框住，矗立在山谷之间，比记忆里的更显巍峨。大坝由青石水泥砌筑，在两山之间南北顺势铺开，顶部齐整的坝沿像一条沉稳的臂膀，将山涧的活水拦在怀抱中。大坝两侧山体稳固，坡面草木茂盛，松柏常绿，枝叶还顺着山势微微垂落，衬得坝身更显扎实。这种顺势布局既能减少渗水风险，又能利用山体天然屏障增强防洪能力。走近了才看清，一股清凌凌的水正漫过坝顶的溢洪道往下淌，在坝脚汇成一汪浅潭，潭面还映着坝身的影子，晃悠悠的。 踏上截潜流大坝，风挟着山野的清润，混着水的潮气扑面而来，拂得人衣角轻轻往上扬。抬眼望去，那方澄澈的小水库正静静横卧在眼前——许是夏季连日雨水丰沛，水面几乎与岸边齐平，往日隐约可见的滩地被完全漫过，只余下半露的蒹草浮在水面上。岸边早有几位老乡支着钓竿静坐，身影浸在秋阳里。风掠过水面时，才搅碎满池的山树倒影，而钓者依旧凝坐，仿佛与这山、这水、这暖融融的秋光，一同融进了这幅安静的画里。 沿岸的水草长得肆意，绿茎褐根半浸在水里、半探在岸头，顺着水岸线绵延铺展，像给水岸镶了圈鲜活的绿边。偶有蜻蜓翩跹而来，轻触草叶尖便倏然离去，只留下一圈极淡的波纹，在水面慢悠悠漾开，晕成细碎的光影。老乡们偶尔搭几句家常，声音轻轻的，混着风拂树叶的“沙沙”声、水库里淌过的潺潺水声，把周遭的恬淡都揉得愈发绵密。原来大山里的乐趣从不是什么稀罕物，就藏在这漫漶的水草间，藏在老乡们钓竿垂落的期待里。 从截潜流大坝往上走，脚下的路渐渐收窄，原本稀疏的草木愈发繁盛，枝叶层层叠叠拢住天光，待绕过一片丛生的杨树林，南山沟深处的涧水便豁然展现于眼前——它比沟口的水流更清，清得能映出头顶的云影；更静，静得只余水流拂过石面的轻响；却又藏着更足的活泼劲儿，水面上的光斑，如碎银般，顺着水流不时地轻跳打转儿，藏着满是灵气儿的小欢喜。 涧水循着沟谷的走势蜿蜒，时而绕开突兀的岩块，时而漫过平缓的浅滩，慢慢悠悠，带着山野的闲逸，又藏着恰到好处的轻快。没有大坝的阻拦，这里的水更显自在，水过之处，连石缝里的野草都透着格外的精神劲儿。 水色是极浅的透亮，阳光一照，水面就泛着层淡淡的、暖盈盈的光。河底带着棱角的碎石还留着几分山野的粗朴；圆润的卵石像是被人刻意打磨过一般，泛着层细腻的光。水边的水草长得正盛，虽已入中秋，却毫无枯败之态，每一片叶子都透着鲜亮的青嫩，倒像是把春夏的绿色都留在了这涧谷里。 头顶的蓝天白云倒映在水面上，云走、水动，云絮的白软、天空的湛蓝，连带着水底的藻苔都活泛起来，细密的丝绦把鲜嫩一点点融进水里，让水从底子里透出鲜活。近山高耸巍峨，更添了些秋意染就的沉郁青黄。蓝天的蓝、藻苔的绿、高山的青黄……几色相融，搅得涧水泛着黄绿蓝交织的柔光，像被阳光晒暖的彩玉。 再往深处走，放慢脚步，连呼吸都放轻些，冷不丁便能撞见些山野里的小惊喜——蛱蝶舒展开翅膀小憩于青灰石上，橙黄的翅面缀着墨色的斑纹，像幅没干透的水彩画，翅尖还沾着星点水汽；或是刚好落下几片柿子叶，打着旋儿落在溪边不知名的长草间，赤红的叶片上带着几抹未褪的浅绿，带着枝头刚离的余温，像是谁在红绸上轻轻描了几笔新翠。 “石上流”的景致不是诗里写的虚景，是脚边实实在在的清凉——踩在湿滑的石板上，能看见水珠从石尖滴落，砸在涧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静静趴伏的两只翠绿刀螂，像是在侧耳倾听淙淙的流水声。它们的翅膀收拢叠于背上，细长的足紧紧抓在石面上，连头上的线状触角都难得地没怎么晃动。高处的那只将身体全落在后足上，两只前臂折叠举在胸前，像是正在虔诚祈祷的苦行曾一般；靠近水流的那只探询者，则偏着三角形的脑袋，一对复眼望向水流的方向，似要透过泠泠的水声，辨清水底石子呢喃相碰的轻响，连触角尖都跟着凝了神似的。 我悄悄退开几步，连鞋底蹭过草叶的声儿都压着，怕扰了这份清静——连风好像都在这刻慢了半拍。原来大山里的悠闲，不只是人的专利，石上的螳螂，也在借着流水声，享受着这南山沟里的秋日时光。原来大坝拦蓄的，不只是水奔涌的力量，更藏着这份得往深处走才能遇见的、清透到底的悠然。 顺着山径往南山最深处钻，脚下的碎石路渐渐被厚厚的草木覆盖，直到耳边的虫鸣都淡了些，一潭山泉水忽然在山涧尽头铺开——不像浅滩那样开阔，就嵌在几块巨大的岩石间。 潭水极静，也极清，像大山藏在心底的一面镜子。它不像涧水那样明快鲜活，却藏着更沉的静——仿佛把整座南山的灵秀，都攒在了这一潭不声不响的澄澈里。 天色渐晚，不得不顺着原路往回返，走出南山沟，视线先被沟口那株野生曼陀罗吸引住——没有丛簇的热闹，仅两朵鹅黄花苞蜷着未舒展的弧度，孤零零立在碎石堆旁，却透着股不服输的倔强鲜活。凑的再近些，倒撞见了份意外的巧趣：曼陀罗细瘦的茎秆上，竟缠了朵粉色的牵牛，藤蔓轻绕着枝干，粉嫩花苞挨着鹅黄，凑在一处，倒让这份山野的孤寂里，多了几分别样的灵动。风从山沟里吹过来，曼陀罗便连带着牵牛一起轻轻的摆，像在挥手道别。夕阳的光落在花苞上，鹅黄衬着粉，连田埂边耷拉着的草叶都被染得带了暖烘烘的劲儿。原来大山从不懂盛大的送别，只把清柔藏在这株“花上花”里——让故人带着这抹细碎的甜，慢慢走进村里的暮色里，连归途的脚步都沾带着南山沟里的温柔。 再往前走，田头的身影渐渐清晰——幸福老爷家老太太正站在青田埂上，手里拄着根比她身高还长的深色木棍，木棍顶端分叉处系着块红布，风一吹，红布就跟着飒飒的飘，像一点醒目的光。她身前的地头里，十几只鹅鸭正聚拢在一起，或引颈高歌或低头啄食，老太太偶尔抬起木棍，轻轻往远处指，红布晃了晃，鹅鸭们便扭着肥嘟嘟的身子慢悠悠地往那边挪，她的目光跟着鹅鸭转，满是安稳的笑意。我走过去打招呼，她笑着拍了拍木棍：“年纪大了，拄着它稳当，系块红布，也好看。”说话间，碎石边那株曼陀罗又被风吹得晃了晃，花影落在她脚边的阡陌上。 站在沟口回头望，南山的青影还在远处，眼前却是野花的黄、红布的艳、鹅鸭的白。原来从沉静的大山里走出来，最先遇见的，是这样带着烟火气的暖——像是南山特意递来的念想，把山里的清宁，都藏在了沟口这一花一杖、一老一田的景致里。 一想起南山沟的清溪，水凉浸着手心的触感还在；一想起树干枝头挂满的果实，风里飘着的甜香像还在鼻尖；就连洋槐树下牌桌旁的笑闹声，都像还在耳边回响着。那些细碎的、带着烟火气的模样，早悄悄刻进了心里。哪怕后来走了千里路，看了万般风景，只要一念起清溪的凉、果实的甜，还有乡亲们熟悉的笑脸，脚步就忍不住想往回赶。只因那是老家，是不管在外头经了多少风雨，一回去就能卸下所有疲惫的、最踏实的归处。（图/文：赵焜) 附注： 座山台村，又名山台村，相传始建于明代，因村落建立在座山岭下的高台上，另据老辈人讲古时村内有宏伟的民间寺院一座，曰山台寺，香火旺盛，曾一度闻名于乡野（山台，民间建造的寺院。与官方赐额或建造的寺院相对）而得名，村内有赵、庞、张等姓氏家族，以赵氏家族为主，系良岗赵氏族人的重要组成部分，村内现存清光绪二年碑记，载：“皇清赵宅始祖朴 ”。该村位于革命老区易县牛岗乡，山环水绕，风景秀丽，村民又历来团结豪爽侠义，素有“小梁山”的美誉。2016年被列入全国乡村旅游扶贫重点村；2017年被列入河北省美丽乡村建设重点村；2023年被列为国家水土保持重点建设工程生态清洁小流域项目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