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独思

江南渔夫

　　时欲中秋，夜色渐深。出门独步校园，举头望天，一轮明月正悬于穹顶。天幕如深蓝的缎子铺展无垠，月轮碾过云絮，泛出皎洁光华，流泻下来，浸透四野。树影浓密处，月光被筛成无数碎银，静静地洒落在小路之上。偶尔一阵微风拂过，树影婆娑，那被筛碎的月光便随之摇曳，仿佛在小路上流动起来。

　　我独步于这光与影交错的清冷里，周遭悄然无声，唯闻自己步履轻踏路面的声响。忽然想起苏东坡夜游承天寺，寻张怀民逸事。其时月色皎洁，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原是竹柏影也。这般好景，东坡若寻友未果，怕也只能同我今夜一般，作个月下孤客了。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唐代诗人张若虚当年立于江畔的疑问，问尽了人间千年心事。月还是那个月，曾照过秦时关隘，汉时宫阙，如今又照着这校园一隅，而人间却已由古变今。“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般想来，月亮倒是亘古的见证者，看尽人世代谢，沧海桑田。

　　中秋天凉月圆，赏月自古便成风俗。《东京梦华录》记载了北宋京都汴梁赏月盛况:“中秋夕，贵家结饰台榭，民家争占酒楼，玩月笙歌，远闻千里，嬉戏连坐至晓。”人们祭月、拜月，期望天上月圆，人间团圆，生活美满。然而，万物本无道理，人心自生分别。赏月何尝不是如此？月本无情，人自多情，空将万千心事尽付与那一轮冷月。而月却不为人而圆，亦不因人而缺。其实，古人也参透此理，于是乎无奈吟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赏月，古人亦称之为玩月。古来真玩月者，多属孤客。他们享受月下孤独，或凭栏望月思远，或对月饮酒作赋，虽孑身却不失风雅之趣。太白举杯邀月，对影成三人，看似热闹，实则寂寞至极。杜甫《月夜忆舍弟》：“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色如水，露华凝霜，孤独中的思乡之情，溢于言表。更有韩愈《山石》之句：“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唯有清月出岭，照亮门户，也照彻了这月下独卧者心中的幽微。这些凝结在月光中的诗句，仿佛是月华牵引着思绪在纸上游走，是那亘古的月色与人心深处的幽寂碰撞时，自然迸发的金石之音。当诗人被那亘古不变的清辉穿透，笔下的孤寂，非仅一己之私情，更似月光本身携带的宇宙清寒；对仙阙的遥想，亦非虚妄的逃离，而是凡胎对“永恒”这一渺远星辰的本能仰望。

　　苏东坡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后赋水调歌头，想必也是孤独的。他在词中提出了“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的疑问，不由得让人联想起幼时就听说过的，天上有琼楼玉宇，月宫里住着嫦娥仙子，怀抱玉兔独对广漠夜空的古老传说。然而，当人类双足踏上月壤，千年仰望的仙阙化作足下荒凉。足印踏处，宇航员立于环形山之侧，猛一回头，却见人类赖以生存的蓝色星球，孤悬于墨黑天幕之上。当我们初见家园悬浮于虚空，心中涌起的，绝非豪情，而是面对洪荒时，渺小生命最原始的惊悸与孤独。由此看来，人们在月夜下的个人孤独，实则为人类在宇宙中孤独的折射。而嫦娥的广寒孤栖，亦不过是一种隐寓，是所有智慧生命在宇宙中无可逃避的孤寂宿命。

　　月行中天，夜露凄清。独坐石阶，月光幽幽的洒在身上。这清光穿越三十八万公里而来，不带一丝温度，却照彻人心深处那点孤寂。李白说“月光长照金樽里”，其实何止金樽？月光长照在人类与生俱来的孤独里。天文学愈是昌明，我们愈是明白：在这无垠宇宙中，地球不过是一粒偶然孕育生命的尘埃，而人类更是尘埃上的微尘。这般认知，非但没有消解孤独，反而使之愈发深邃了。 仰头见月，忽然悟得：人的孤独，终将在相通的灵犀里获得短暂救赎，恰似那枚悬浮的蓝色星球，因有人在其上仰望，便有了对抗永恒虚空的微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