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案头的老座钟敲过三下时,铜质钟摆漾开第三圈细碎的涟漪。那声响裹着陈年铜锈味,像浸了松烟墨的笔,在宣纸上轻轻晕开半行未竟的诗。指尖下的《李义山诗集》,纸页黄得如秋阳晒透的银杏,《锦瑟》那页墨迹淡似远山,唯有“五十弦”三字,像被岁月反复摩挲的朱砂痣,在纸间洇出一点暖红——恍惚间,倒像琴身断裂处凝着的血,藏着不肯说尽的心事。</p> <p class="ql-block">前几日路过巷口老琴行,橱窗里的旧古琴正对着街面。琴身冰裂纹爬过琴尾,像极了外婆留下的青瓷碗。那年搬家时碗沿磕出的缝,母亲用金漆细细勾过,如今在博古架上挨着天光,竟比完整瓷器更耐看。原来岁月从不是把物件磨旧,是往裂缝里填进光阴的碎金:裂纹里盛着外婆的粥香,盛着母亲描漆时的屏息,也盛着我每次擦灰时指尖掠过的温度。</p> <p class="ql-block">人这一辈子,大抵就是在这样的瞬间,与千年前的诗句撞个满怀。年轻时读“锦瑟无端五十弦”,总嫌“无端”二字轻佻,像诗人对着虚空撒的一把闲愁。直到去年生日,蛋糕上插了四十根蜡烛,看火苗在烛芯上明明灭灭,忽然就懂了:这“无端”哪是矫情,是时光最温柔的骗术。</p><p class="ql-block">我们总以为人生该是条绷直的棉线,走着走着才发现,那些被称作“意外”的岔路口、“偶然”的遇见、“突然”的告别,早就在岁月里织成了一张网。若不是二十岁误了末班车,怎会在公交站台撞见揣着同本诗集的少年,后来成了枕边人?若不是三十岁项目崩盘,怎会有勇气推开格子间的门,在老巷子里开起那家飘着阳光味的书店?那些曾让我们辗转难眠的“无端”,到最后都成了生命里最珍贵的伏笔——就像琴上多出的弦,原是为了弹出更复杂的调子。</p> <p class="ql-block">“庄生晓梦迷蝴蝶”,从前读来只觉是云端哲思,像雾里看花,辨不清蝶是我,还是我是蝶。直到上个月,书店里来了位老先生。他总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线装《牡丹亭》,阳光从银杏叶缝里漏下来,在“游园惊梦”四个字上跳着碎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为何总读这一本?”我忍不住问。他指尖抚过泛黄书脊,笑纹里盛着光:“年轻时和她排过这戏,我是柳梦梅,她是杜丽娘。后来她走了,我就总来这儿读——读着读着,就觉得她还坐在第三排,手里剥着橘子,笑我念错了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一刻忽然明白,庄生的“迷”,哪里是分不清蝶与我,是那些刻在骨头上的回忆,舍不得被时光擦去。我们何尝不是如此?加班到深夜,楼下飘来烤串的烟火气,会突然想起某人的深谈,老三说要开家串店,我们笑他没出息,如今他的店在巷尾开了十年;整理衣柜时,翻出件袖口磨破的旧毛衣,会恍惚看见母亲坐在灯下,线团在膝头滚来滚去,她说“多织两针,冬天暖和”,针脚里藏着她没说出口的牵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些逝去的人、走过的路,从未真正离开,只是化作了梦里的蝴蝶,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轻轻落在我们的肩头——像老先生书页里夹着的那片干枯的橘瓣,虽没了汁水,却还留着当年的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望帝春心托杜鹃”,从前只读出满纸悲戚,如今却品出了几分执拗的热望。望帝把满腔春心托付给杜鹃,是把未说出口的话、未完成的事,化作了岁岁年年的啼鸣——哪怕嗓子喊哑了,也要把春天的消息传遍山野。</p> <p class="ql-block">朋友阿玲便是这样。三十五岁那年,她辞了上市公司总监职位,回到大别山深处的老家,开了家留守儿童之家。有人说她傻,放着年薪百万的日子不过,去操那份吃力不讨好的心。她却只是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小时候我也是留守儿童,知道放学回家,屋里黑着灯是什么滋味。现在有能力了,想给孩子们留盏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去年夏天我去看她,远远就听见院子里的笑声,像撒了把珍珠在石板上。阿玲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衫,正蹲在地上教孩子们画太阳,颜料蹭了满脸,眼里的光却比画纸上的太阳还亮。墙角的野杜鹃开得正疯,花瓣落了她一肩头——原来所谓“春心”,从不是年少轻狂的冲动,是历经生活的打磨后,依然藏在心底的那点不肯凉的火。</p> <p class="ql-block">“沧海月明珠有泪”,曾以为是诗人揉碎了月光做的浪漫,如今才懂那是藏在骨头缝里的柔软。那年冬天,父亲突发心梗住院,我在重症监护室外守了整整几夜。走廊的灯惨白得像雪,窗外的月亮慢慢爬上来,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想起小时候,我生病发着高烧,父亲也是这样守在床边,每隔半小时就摸一次我的额头,天亮时他眼里的红血丝,比我脸上的疹子还密;第一次离家南方,他送我到车站,进站时我回头,看见他正对着站牌抹眼睛,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棵被风吹得发颤的老槐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些年,我们总忙着长大、忙着赶路,忙着在通讯录里给“父亲”标上“有事才联系”,却忘了回头看看:他的腰早已弯成了月牙,从前能把我举过头顶的手,现在开个罐头都要找钳子;母亲的头发白了大半,可寄来的包裹里,总塞着我爱吃的桃酥,哪怕我早就过了爱吃甜食的年纪。就像沧海里的明珠,在月光下默默淌泪,父母的爱从不是挂在嘴边的情话,是父亲打电话时说“家里一切都好”,却在挂了电话后剧烈咳嗽;是母亲视频时说“我不累”,眼角的疲惫却藏不住。这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温柔,虽不耀眼,却足够温润,照亮我们走得磕磕绊绊的路。</p> <p class="ql-block">“蓝田日暖玉生烟”,从前觉得那是遥不可及的仙境,如今却学会在柴米油盐里捡拾那份诗意。蓝田的玉在阳光下生出袅袅青烟,原是平淡日子里的一抹亮色,是琐碎生活中的一点惊喜。我们总在抱怨生活的枯燥,却忘了抬头看看:雨后的窗玻璃上,水珠正顺着纹路画出银河;菜市场的角落里,老妇人把蔫了的青菜摆得整整齐齐,像在侍弄一片微型菜园;傍晚的公交站,穿校服的少年给老人让座,两人的影子在路灯下依偎成一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周末的早晨,我总爱早起做顿早餐。煎个溏心蛋,蛋黄在瓷盘里颤巍巍的,像藏着半颗太阳;烤几片面包,麦香混着黄油的甜,在厨房里漫成雾;冲杯热牛奶,奶泡浮在表面,像堆着朵云。阳光透过纱窗洒在餐桌上,忽然觉得生活也可以如此剔透——所谓“玉生烟”,从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是我们对日子的热爱,是在平凡里用心经营的每一个瞬间,是把柴米油盐过成诗的勇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锦瑟五十弦,弦弦都藏着岁月的私语;人生五十载,岁岁都写着生活的答案。我们曾像庄生一样迷茫,在蝶与我之间找不清方向;像望帝一样执着,把未竟的心愿托给时光;像明珠一样柔软,在岁月里藏着不敢言说的牵挂;也像蓝田玉一样,在平凡的日子里,慢慢晕染出属于自己的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或许,这就是人生最好的活法:不辜负过往的每一道伤痕,因为那是时光刻下的勋章;不畏惧将来的每一场风雨,因为知道总有暖光在前方。在时光的长河里,带着那些难忘的回忆、赤诚的热爱、深藏的柔软,慢慢走,细细品——就像老座钟的摆,不急不躁,却把每一秒都走得扎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合起诗集时,窗外的阳光正漫过窗台,在地板上洇出片暖黄。老座钟的摆还在轻轻晃,像在数着光阴的纹路。忽然明白,锦瑟的五十弦,从来不是无端的感慨,是人间的烟火,是岁月的温柔,是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历的、最真实的人生。而我们要做的,不过是在这弦弦皆是的人间里,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不负时光,不负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爱与期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