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汉城湖”

跑步与人生

　　到达汉城湖的时候，天已向晚。深秋的白昼虽已渐短袖，到底也敌不过时辰的催促，那灼人的光与热，渐渐收敛了，化作一片温存的、琥珀色的暮霭，轻轻地笼罩下来，笼罩在这夜色阑珊的汉城湖的两岸。

　　夜色浓得似墨，大风阁便在这墨色里兀自矗立着，成了一幅剪影，沉甸甸的，仿佛凝聚了整座湖水的沉默。

大风阁在白日里的雄浑与辉煌，都被夜巧妙地藏起了，只留下这棱角分明的轮廓，如一枚巨大的玄色印章，映在幽暗的天幕上。走近些，阁身的灯亮了，并非通明如昼，而是自下而上地晕染开一片温润的光，将那厚重的斗拱与飞檐，从夜的氛围里一寸寸地托举出来。光到了高处，便弱了，羞怯地融入了无边的夜色里。于是，这阁便仿佛有了生命，既扎根于坚实的大地，又向着渺远的星空生长。

　　湖水在它脚下静静地漾着，将它的影与光一并收纳，揉成一片碎金，随着微波，晃晃悠悠的。风过时，檐角的铃铎送来几声清响，泠泠的，不像入耳，倒像是直接滴落在心上的凉露。那一刻，仿佛能听见历史深处传来的、一声悠长的叹息。

　　从车马喧阗的街市，一脚踏入这湖区的界域，仿佛是两个世界了。那股子搅得人心神不宁的尘嚣，像被一道无形的水墙隔开了，倏忽间便退得极远。空气里满是水汽与草木的清润，深深吸一口，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洗涤过一般。

湖是开阔的，一眼望去，水天相接处，已是一片迷离的烟灰色。白日里清晰的岸线、楼阁、树影，此刻都失了分明的轮廓，融融地化在一起，成了一幅泼墨的写意画。

　　湖水是沉静的，是一种饱含了历史重量的沉静。它不像山间小溪那般活泼地跳跃，也不像园林小池那般刻意地玲珑；它只是那样无言地、坦然地铺陈在那里，水波不兴，仿佛千年的时光都沉淀在它幽深的怀抱里了。

风是有的，但也是极轻柔的，拂过水面，只撩起一阵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波纹，那簌簌的声响，不是入耳，倒是直接沁到心里去的，让人的脚步也不由得慢了下来，轻了下来。

　　沿着湖岸信步走去，两旁是高大的树木，蓊蓊郁郁的，在渐浓的夜色里，成了一座座墨绿的丘峦。路灯是有的，却设计得古雅，是那种宫灯的模样，光线也是昏黄的、温软的，像旧画册里褪了色的金边。光并不企图照亮一切，只是小心地、一簇一簇地，在路径上，在栏杆边，投下一个个朦胧的光晕。人走在光与影的交界里，便也成了这朦胧的一部分了。

　　走得深了，便望见那雄浑的汉武大帝的雕像，赫然立在夜色中。白日里，他该是何等的威武凛然，目射金光，指挥着万里江山。而此刻，在清凉的夜色与柔和的灯影里，那巨大的轮廓竟显出几分温和与落寞来。

他静静地站着，面对着这一片他曾守护过的土地所化成的浩渺烟波，是仍在思索着帝国的伟业，还是在感叹着“秋风起兮白云飞”的萧瑟？历史的狂澜与个人的悲欢，到了这夜的水里，似乎都只剩下了无言的沉默。

　　再往前，便是一座仿古的石桥，拱形的桥洞，像一只沉睡的眼。我倚着冰凉的栏杆向下望，水底的灯亮了，漾起一团团幽幽的光，黄的，白的，在水草的摇曳里，幻化成一片流动的琉璃。

这时，不知何处飘来了一阵箫声，断断续续的，不成曲调，却与这景致契合得天衣无缝。那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汉代飘来的，带着边塞的风沙与宫阙的冷露，呜呜咽咽，诉说着一些早已被遗忘的故事。

　　我的心，便在这水色、灯影与箫声里，沉沉地静了下去。忽然觉得，我们平日里的平平常常的岁月，在这亘古的湖水与星空之下，是何其的渺小与可笑。

这湖水，它见过“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豪情，也见过“家有敝帚，享之千金”的琐碎；它映照过未央宫的灯火通明，也倾听过马嵬坡的夜雨马蹄声声。而如今，它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泊在这里，将一切悲欢都吸纳进去，化作它自身的深沉。

　　归去时，夜已深了。回头再望，那一片湖光已隐在更深的黑暗里，只有零星的灯火，像是不肯睡去的、历史的眼睛。我来时带着的那一身的疲倦和睡意，早已被这夜的湖水涤荡去了不少。回到那灯火通明的城里，我大约仍是那个忙忙碌碌的普通人，但心里，却仿佛多了一泓清极静极的夜的水，可以时时映照，得以片刻的安顿了。

这便是我与汉城湖的一夜之缘，清淡得像一个梦，却又沉重得，像一句忘了词的古老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