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九月的风裹着热浪,在校园食堂里的地面上蒸腾。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来,把消毒柜的金属门照得发亮,也把我跪在纸板上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膝盖下的硬纸板薄得像张纸,瓷砖的凉意顺着纸板往上渗,和后背的燥热撞在一起,形成一种奇怪的温差——就像我此刻的身体,半年前那场意外留下的伤还没有好利索,胸椎、腰椎、尾椎的骨折像藏在骨头里的刺,尾椎两个滑脱更是让我连蹲下都要小心翼翼,可指尖的丙烯马克笔,却在不锈钢碗沿一笔一画地描着名字,不肯有半分潦草。</p><p class="ql-block"> 面前的不锈钢碗和银亮的调羹摆得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小士兵。碗面光滑得能映出我的影子,马克笔在上面划过,总要描两三遍颜色才够明显——我怕孩子们看不清,怕他们端着陌生的碗,像找不到家的孩子一样。</p><p class="ql-block"> 这事说起来不大。新入学的一年级孩子,第一次用食堂统一的餐具,总有人拿错碗、调羹。有老师跟校领导闲聊时提了句“要是能在餐具上写名字就好了”。第二天,校长就把任务分给了各班班主任:“一年级几百个学生,每个班几十套新餐具,都写上孩子的名字和班级,方便辨认。”</p><p class="ql-block"> 那天班会课上,孩子们围着我笑:“欧老师,您帮忙我们写,我们都喜欢您写的!”他们的笑脸像刚晒过太阳的棉花,软乎乎的,可我看着那堆银白色的不锈钢碗,心里却犯了难。我的身体不允许啊。蹲不住,膝盖一弯,尾椎就像被针扎;站不久,腰椎的压迫感会让我直不起背;连坐着低头久了,常年讲课落下的颈椎病都会发作,脖子僵得像块石头,说话声音都带着沙哑。</p><p class="ql-block"> 我跟同事提过难处,她们说:“要不跟校长说说,找别人帮忙?”可我一闭眼,就想起前几天在食堂看见的画面:一个小男生端着碗,在餐桌间来回走,碗沿的水珠滴在地上,他时不时把碗举起来,对着光看外面的花纹,眼神里满是无措。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点难不算什么。</p><p class="ql-block"> 最后我选了食堂消毒柜旁的角落。这里有金属扶手能借力,中午孩子们吃完饭围在我身边。我双手抓着消毒柜的门把手,让身体慢慢往下沉。这个动作要格外小心,腰要绷着劲,腿要慢慢弯,直到膝盖轻轻落在纸板上,才敢松口气。刚跪稳时,腰椎和尾椎的压迫感最明显,像有块小石头压在背上,连呼吸都得放轻,生怕动作重了,疼就会顺着骨头缝往全身窜。</p><p class="ql-block"> 开始写名字后,汗出得很快。热浪裹着太阳的余温,往窗子里钻。汗从额角滑下来,顺着脸颊淌,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倒像孩子画笔下没涂匀的云朵。我左手撑着膝盖稳住身子,右手握笔,笔尖在碗沿落下时,总要先顿一顿——怕写歪了,怕孩子认不出。每个名字都要写得工工整整,“鈂”字的竖弯钩要拉得舒展,“杉”字的木字旁要写得秀气,连班级的数字,都要一笔一划描清楚。</p><p class="ql-block"> 写着写着,手腕就酸了。丙烯马克笔比普通笔重,握久了,指尖会发麻,我得停下来,把笔放在碗沿上,活动活动手腕,再用手背擦把汗。有时脖子僵得厉害,我会慢慢转动脑袋,听见颈椎“咔咔”地响,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指尖轻轻按在后腰,能摸到疼的地方,硬邦邦的,像藏着把刀子,一碰就抽着疼。</p><p class="ql-block"> 心里不是没有委屈过。每次一个动作久了,尾椎的疼加重,强忍住眼泪不掉下来。我想,我这是何苦呢?在家躺着不好吗?爱人也总说:“你这身体,跟学校说说,别干这么累的活了。”可抬头看见阳光落在碗沿上,亮闪闪的,像孩子们笑起来的眼睛,那些委屈又慢慢散了。我想起自己刚当老师的时候,胡校长说:“教育就是把自己的光,一点点分给孩子。”那时候我不懂,现在却忽然明白了——不是要多耀眼的光,是哪怕只有一点暖,也要递给需要的人。</p><p class="ql-block"> “老师!”一声清脆的呼喊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连忙回头,看见一年级的小杉手里正攥着张纸巾朝我跑。她的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沾着汗,校服后背湿了一大片,跑起来的时候,马尾辫一甩一甩的,像小蝴蝶的翅膀。跑到我身边时,她还喘着气,却立刻蹲下来,仰着小脸看我,眼睛里满是疑惑:“老师,您怎么跪着呀?地上不凉吗?”</p><p class="ql-block"> 没等我回答,她就把手里的纸巾递过来,指尖还带着点凉:“老师,您出汗了,好多汗!”她的小手举得高高的,纸巾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刚要伸手去接,她却突然踮起脚尖,想用纸巾帮我擦汗。小手指刚碰到我脸颊,又赶紧缩回去,像怕碰疼我似的,小声说:“老师,我轻一点,不弄疼您。”</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后背的燥热好像散了不少。这时,一直站在旁边的小班长突然转身往教学楼跑。我以为他要回教室写作业,喊了声“慢点跑”,他却没回头,只挥了挥手,身影很快消失在食堂门口。我笑着摇摇头,继续低头写碗沿上的名字,笔尖刚落在“小凯”的名字上,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p><p class="ql-block"> 抬头一看,小班长正捧着个粉色的水杯朝我跑。杯子是幼儿园孩子常用的那种,杯身上印着朵黄色的小太阳花,杯盖没拧紧,水面晃荡着,漏出几滴,滴在他手上。他跑到我面前,把杯子小心翼翼地递到我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杯子传递过来,暖乎乎的。“老师,您喝点水!”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看您满头大汗,就回教室给您接水了。教室有点远,我跑快点,水就不会凉了。”</p><p class="ql-block"> 我握着杯子,指尖传来水的温度,顺着掌心蔓延到心里,像有股暖流在窜。拧开杯盖,喝了一口,清甜的水滑过喉咙,润了干渴的嗓子,连带着脖子的僵硬都缓解了些。我看着小班长,他正盯着我手里的杯子,眼神里满是期待,像在等我夸他。“谢谢你呀,水真好喝。”我笑着说,他立刻咧开嘴笑了,露出满嘴的小白牙,像小贝壳一样。</p><p class="ql-block"> 还没等我把杯子放下,小班长又转身往教室跑。这次他跑得更快,衣服都飘了起来。我正纳闷他要去做什么,就看见他抱着本薄薄的作业本跑回来。“老师,我给您扇扇风!”他跑到我身边,踮起脚尖,把作业本举到我脸旁,小手用力地摇着。作业本的纸页扇出风来,带着点纸墨的清香,扑在汗湿的脸上,凉丝丝的,舒服得我眯起了眼。</p><p class="ql-block"> “老师,我再扇快点儿,风就再大点儿,您就不热啦!”小班长的胳膊举得发酸,手却不肯放下来,还特意把作业本往我额角凑,想让扇的风多吹到我一点。旁边的小轩看见了,也跑回教室拿了自己的作业本,跑到我另一边,学着小班长的样子摇。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左一右站在我身边,作业本扇出的风交叠在一起,像两只小蝴蝶在我脸旁飞。</p><p class="ql-block"> 风是凉的,吹走了后背的燥热,也吹松了我因久跪而紧绷的肩背;可风里藏着的心意是暖的,像小太阳似的,把我心里的委屈和疲惫都晒化了。我笑着说:“不热啦,谢谢你们,胳膊酸不酸?”他们却摇着头,笑得更欢了,摇作业本的手更使劲了,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儿歌,食堂里顿时充满了欢快的笑声。</p><p class="ql-block"> 这时小凯也来了。他手里攥着包草莓味的纸巾,跑到我面前,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递给我:“老师,这个纸巾是香的,擦汗特别舒服!”纸巾刚碰到我的手,就传来淡淡的草莓香,软乎乎的,像云朵擦过皮肤。我刚想说谢谢,想伸手摸一摸他的头,可刚侧身,腰椎就传来一阵疼,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倒吸了一口凉气。</p><p class="ql-block"> 小凯立刻停下脚步,眼睛里满是紧张:“老师,您是不是疼了?”没等我回答,他就蹲下来,小手轻轻放在我的后腰上,力道很轻,像怕碰碎玻璃似的,一下一下地揉着。“我妈妈说,腰疼的时候揉一揉就不疼了。”他小声说,眼睛盯着我的脸,像在确认我有没有好一点,“老师,我轻一点,不弄疼您。”</p><p class="ql-block"> 那力道其实解不了骨头里的疼,可我心里却暖得发颤,眼眶有点发热。我看着小凯认真的样子,他的小眉头皱着,嘴角抿着,小手一下一下地揉着,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揉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开塞到我嘴里:“老师,这个糖是甜的,吃了就不疼了。”糖纸是彩色的,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他眼里的星星。童年的味道顿时升起。</p><p class="ql-block"> 那天中午,小凯来了好几次。有时帮我递马克笔,有时蹲在旁边,把写好名字的碗和调羹分开,整整齐齐摆在消毒柜里。他小手指着一只碗说:“老师,这个是小轩的,他是我同桌,我认识他的名字!”他还会跟我讲学校里的事——说美术课上他们画月亮。他突然抬头看我:“老师,您现在就像月亮一样,照亮我们!”</p><p class="ql-block">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我以为自己只是在做一件小事,只是在碗沿上写几个名字,可在孩子眼里,却成了照亮他们的月亮。</p><p class="ql-block"> 尾椎的疼突然加重了一次。这时我正写着“小晨”的名字,笔尖刚落在“晨”字的日字旁上,尾椎就传来一阵尖锐的疼,像有根针猛地扎了进去。我忍不住“嘶”了一声,手里的马克笔掉在地上,滚到了小晨脚边。</p><p class="ql-block"> 小晨看见笔掉了,立刻捡起来,小心翼翼地递到我手里。她还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毛绒兔子,兔子的耳朵有点歪了,身上的绒毛也有点旧,却是洗得干干净净的。“老师,我妈妈说,这个毛绒玩具能缓解疲劳,我给您试试?”她踮起脚尖,用毛绒兔子轻轻捶着我的后背,力道刚好,不重不轻,捶在发僵的肌肉上,竟真的舒服了些。</p><p class="ql-block"> “老师,您要是疼得厉害,就别写了,我们可以自己认碗的。”她小声说,眼睛里满是心疼,小手还在轻轻捶着我的背,“我们可以看碗上的花纹,也可以记住自己碗的位置,不用麻烦您的。”</p><p class="ql-block"> 我看着小晨认真的样子,心里像流淌过一阵暖流,我笑着摇摇头:“没事,很快就写完了,你们端着有自己名字的碗,吃饭才香呀。”其实我知道,他们能自己认碗,可我就是想多做点,想让他们在陌生的校园里,能有一点属于自己的小标记,能少一点无措,多一点安心。</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我的腰和尾椎疼得厉害,连翻身都困难。爱人看着我疼得皱眉,心疼地说:“你这是何苦呢?跟学校说一声,找别人帮忙不行吗?”我靠在床头,小凯那颗糖淡淡的甜味传过来。我想起孩子们递水的手、擦汗的纸巾、扇风的作业本、捶背的小手,想起他们眼里的心疼和期待,摇了摇头:“孩子们的心意比什么都重要,我这点疼不算什么。”</p><p class="ql-block"> 每当我累的时候,宝宝们帮我递纸巾,帮我接水,帮我揉腰,帮我扇风,他们像一群小太阳,围着我转,把温暖一点点传给我。</p><p class="ql-block"> 我的嗓子还是会沙哑,有时讲课到一半,声音就发不出声,只能停下来喝口水,喷点开喉剑。每当这时,孩子们都会特别安静,没人说话,没人打闹,只是坐在座位上,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像在给我加油。有一次,我在课堂上咳嗽了好几声,脸都咳红了,下课后,一个平时很腼腆的小女孩把一张纸条放在了我的办公桌上。</p><p class="ql-block"> 纸条是用彩纸剪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老师,休息!”下面还画着几个小小的笑脸,旁边是宝宝的的签名,一个个名字写得歪歪扭扭,却很认真。纸条的背面,画着一只碗,碗上写着“欧老师”三个字,旁边画着一颗小小的爱心。</p><p class="ql-block"> 我把那张纸条夹在了课本里,每次翻开课本,都能看见。纸条上的颜料有点掉色,可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和小小的爱心,却像刻在我心里一样,清晰得很。</p><p class="ql-block"> 每当吃饭的时候,看着面前排得整整齐齐的碗,心里满是成就感。碗沿上的名字在阳光下泛着光,像一个个小小的印章,印着我对孩子们的期许。</p><p class="ql-block"> 每当吃饭的时候,我站在食堂门口,看着宝宝们端着有自己名字的碗,坐在座位上吃饭。他们会举起碗,对着小伙伴炫耀:“你看,这是欧老师给我写的名字!”然后笑得特别开心,吃饭也吃得格外香。阳光照在他们的笑脸上,也照在碗沿的名字上,温暖而明亮。</p><p class="ql-block"> 我突然明白教育就是一场双向的奔赴。我以为自己只是在给孩子们递光,可他们却用更多的光回应我。我为他们写在碗沿上的名字,是希望他们能在校园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小标记;而他们,却用掌心的温暖、纯真的心意,在我心里刻下了最珍贵的记忆,像一束束光,照亮了我因为疼痛而有些灰暗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名字会随着时间慢慢褪色,可孩子们递来的温暖,却会永远留在我心里。它们像一颗颗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一片温暖的森林,让我在教书育人的路上,始终充满力量。原来,所有的坚守都有意义,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应——哪怕只是在碗沿写几个名字,哪怕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也能在彼此心里,留下最珍贵的印记。</p><p class="ql-block"> 风又吹过校园,带着九月的桂花香。我看着孩子们奔跑的身影,听着他们的笑声,忽然觉得,这就是教育最美好的样子——我为你写下名字,你为我点亮星光,我们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温暖的痕迹,一起走向更远的远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