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与足迹

荆竹

流沙与足迹

男孩儿站在沙坡头，小小的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他努力想攥住一把沙子，指缝间却簌簌地漏着金黄色之光。这徒劳的尝试里，藏着比我们想象的更深的秘密。

所有的旅程皆始于逃离——逃离课业，逃离日常，逃离那些被规划好的分分秒秒。当他站在黄河边看浑浊的河水永恒地向东流去，当他颤巍巍走过摇荡的铁桥，当他乘着羊皮筏子模拟千年前之摆渡，某种变化正在发生。相机咔嚓声中定格的，不只是笑容，是一个正在蜕变的灵魂。

但真正触动我的，是他对沙子的困惑。他张开手给我看——沙粒正以均匀的速度流泻，无论怎样紧握皆无济于事。这多像我们面对时间、记忆和一切美好时的处境。我们总想把最美的瞬间牢牢攥在手里，建起坚固的城堡来守护它们。可沙子教会我们的，恰恰是紧握的徒劳。

“那怎么办呢？”我问。

他皱眉沉思的样子，像极了所有面对存在本质的哲人。

后来我明白了，沙子不是用来抓住的，而是用来感受的。当他把手插进沙堆，当他在滑沙时让沙粒从两侧飞溅，当他的脚印深深浅浅地印在沙丘上——在那些时刻，他不是在占有沙子，而是在与沙子共同存在。沙子的意义不在被攥紧之掌心，而在触摸时掌心之温度，在它划过皮肤时之触感，在它承载我们重量时之坚实。

这多么像我们的人生——那些最珍贵的经历、最深刻的领悟、最美好的情感，没有一样可以被真正“抓住”。它们如沙，总会从紧握的指缝间流走。但流走不代表消失，它们化作了我们生命之一部分重量，塑造了我们看世界之眼神。

孩子说不出收获了什么，却说“收获很大”；说不出具体的影响，却确信“影响很深”。这不是词汇之匮乏，而是真正的体验本就超越语言之边界。那些感动、震撼、愉悦与思考，已经沉潜到意识深处，将成为未来某个时刻的灵光一现，成为他面对困难时的底气，成为他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之一。

临行前，他悄悄装了一小瓶沙子。“我不是要抓住它们，”他认真地说，“我只是想记得这种摸起来的感觉。”

我忽然感到释然。终有一天他会明白，我们从来不是要抓住任何东西——不抓住沙子，不抓住流水，不抓住时光。我们只是在这些美好中行走，让它们穿过我们，改变我们，然后继续它们的旅程。

而所有这样的穿越，皆让我们成为更丰富之人。

夕阳西下，我们踏上归途。男孩回头望了一眼无尽的沙海，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有些成长，发生在每一次放手让沙流走的领悟里；有些自由，开始于我们不再试图抓住什么的那一刻。

沙永远在流，河永远在走——而那个曾经试图紧握的男孩，正学着张开双臂，拥抱这流转之世界。这或许就是旅行的全部意义：不是将风景占为己有，而是让风景将我们重塑。

2025-10-3-匆草于风声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