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的爷爷奶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光绪三十年甲辰年(1904年)的二月十五,子时的露水还凝在窗棂上,爷爷在山里的老屋里落了地。家里给他记的是“钜廿八”,讳翔飞,字子兴——那是旧时候读书人才有的讲究,后来我总觉得,这名字里藏着他一辈子没说出口的劲儿。奶奶要晚生些,民国元年壬子十月初九巳时(1912年),出生地是本县南沙新湾底,那片平原上的风,后来跟着她吹进了山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们俩共育过七个孩子,存活下来五个:我父亲隆家是长子,往下是二叔庆家、小叔雪家,还有两个姑姑,大的叫亚香,小的叫亚珍。另外两个姑姑没熬过幼年,早早就没了,家里人很少提起,仿佛她们从未在这世上留下过痕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爷爷和奶奶的婚事,是彻头彻尾的封建媒妁姻缘,搭桥牵线的是爷爷的堂弟,我们叫他三公,大名荣祥彻成。那会儿沙地片的人常摇着内河小船到永兴河埠头,下船后挑着沙地片特有的干菜、冬菜、大头菜和棉花往山区跑,有的以物换物带回毛竹、树木以及晒稻谷棉花用的竹簟,一来二去,三公就和两边都熟络了,凭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说我爷爷是教书先生,因我爷爷长得白净,看上像书生的样子,把这门亲事敲定下来。奶奶娘家的光景比爷爷家好一些,沙地片大多是茅草房的时候,外太公黄光瑞家已经住上了木结构的瓦片房,房子虽没有我们山区片的讲究,但那时有木结构房子已相当了不得了,更别提我大舅公,还是上海复旦大学的毕业生——在那个年代,能供孩子在上海读完大学,家里的经济实力可想而知。我6岁时跟着奶奶和大姑去过外太公家,这也是我苦命的奶奶最后一次回娘家,16岁时我大舅公唯一在建设兵团儿子,我的的大表叔,用自行车带着我又去过一次,从此后太外公家再也没了来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对爷爷的记忆,最先冒出来的是“识字”这件事。他算不上文化人,但能认些字,想来是曾祖父的功劳——曾祖父就爷爷这一个儿子,只要家里条件允许,总会送他去私塾念几天书。我们老家在山区村,“靠山吃山”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祖辈传下来的劈篾营生,爷爷也继承了。常年跟竹子打交道,他的手粗糙得像老竹皮,却能把竹篾劈得又细又匀,靠着这门手艺,他撑起了一大家子的生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奶奶则是另一副模样,她是沙地平原长大的女子,高鼻梁,生得白净漂亮,说话带着一口软糯的沙地音,听着就亲切。没嫁过来时,她最擅长手工绣花,针脚细密,绣出来的花草活灵活现。可到了山区,高低不平的山路让她犯了难,原先的绣花活计做不了了,便一头扎进家务里,生儿育女、洗衣做饭、缝缝补补,把家里的琐碎事打理得井井有条。然而那时的农村封建思想严重,奶奶在家的地位并不高,我爷爷又是固执独断的人,虽说吃穿无忧,但她在家中几乎没有话语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1954年的春天,毛笋刚冒尖,村里邻居家做寿,点香烛时不小心引了火,大火顺着风势蔓延,把我们家五间楼房烧了个精光,屋里的东西也没剩下一件。万幸的是,火灾发生在早上,天光大亮,家里人都没事。可这场火来得太突然,正好赶上我父母处对象的阶段,一下子把全家拖进了困境,没办法,只能暂时搬到祠堂里借宿。同年下半年,二叔应征入伍去了上海,爷爷没敢闲着,很快从本村周姓人家手里,花500元买下了三间没人住的旧屋,拆了木料,拉回火烧过的地基上,重新盖房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老辈人原本都信奉基督教,这信仰还是鸦片战争后,西方传教士带入中国时,最早一批传下来的。可自打房子被烧、二儿子没了之后,爷爷就什么都不信了,在我眼里,他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我们小时候好动,过年过节总爱往外跑,看别家请菩萨、烧纸钱,可每到这时,父母就不让我们出门,怕我们瞧见那些场面,惹爷爷不高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新房子盖得匆忙,条件简陋得很。我读初中的时候,家里的楼板还是残缺不全的,楼下三间房没有墙壁隔断,连扶梯都只有一边有扶手,活像个没遮没挡的“赤脚凉亭”。一直到我读高中,父亲才抽空把楼板钉好,扶梯也修完整,家里才算有了点像样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65年,竹簟生意突然火了起来,爷爷觉得是个赚钱的好机会,就写信给已经分配到上海柴油机总厂的二叔,让他回家帮忙,多挣点钱。可二叔也算是个读书人,斯斯文文的白面书生,哪里懂农活?有一天,他背柴下山时脚下一滑,摔了一跤,脊椎断了,无法医治就这么走了,那年他还不到三十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二叔的死,成了全家心里永远的疤,尤其是爷爷奶奶,那份痛和后悔,奶奶在我二叔走后精神成了疾病,天天哭天哭地,第二年在伤心和悲痛中离世,爷爷直到老去都带着自责,不能原谅自己。后来我长大了才明白,这或许就是那时候中国农村人的局限,眼光只盯着眼前的一点利益,却没料到会酿成这样的悲剧。二叔走的时候,堂妹还很小,我大概也只有五岁,对二叔的印象很模糊,只记他走前躺在堂屋的竹榻上,叫我到他身边去,我抱着榔柱子不敢过去,现在想起我的心里十分心酸。我老在想如果二叔没发生这件事,今天二叔也许还是90岁左右的退休幸福的老人,我们的家庭会人丁兴旺,令人羡慕。然而,爷爷的这一封只顾眼前、不计后果的信,让我们失去亲叔,让堂妹失去父亲,所幸的可以告慰二叔灵魂的,堂妹靠自强自立很争气,儿子很有出息,又为他们家庭生了俩健康聪慧的男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爷爷是个特别会过日子的人,他有个习惯,冬夏两季基本不怎么干活,可一到春秋,就起早贪黑地忙,手里的活计几乎不停。他常跟家里人说一句话:“要吃么省咚,要座么做咚。”意思是平时要懂得节省,到用的时候才能拿得出钱;想过轻松安稳的日子,就得在好时节里抓紧干活,别等天寒地冻的时候,再去搬冰冷的毛竹遭罪。也正因如此,在计划经济时代,很多家庭都过得捉襟见肘,我爷爷家却从没向别人借过东西,亲邻们常向我爷爷家借米借钱,我爷爷不会让他们空手而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房子重建好之后,爷爷提出了分家。奶奶跟着我父母和我们这些小辈过,共用一个灶台;爷爷则带着两个还没出嫁的姑姑和小叔一起生活。相比之下,我父母的压力更大,两个人挣钱,要养活八口人;爷爷那边则好一些,两个姑姑都能干活,日子过得充实,而且姑姑们正处对象,准女婿都是工人,经常会送些桂圆、荔枝、大麻饼过来。那些零食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简直是奢侈品,每次看到,心里都羡慕得不行。爷爷性子威严,也有些自私,几乎不会把这些东西分给我们吃,但即便如此,我们对他还是充满了尊敬。</p> <p class="ql-block"> 我十七岁那年,爷爷病重,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我们几个小辈到他床边看望,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却还拉着我们的手,再三叮嘱:“爷爷不行了,你们要惯点(懂事点)。”那一刻,我们心里的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眼泪怎么都忍不住。爷爷生于1904年,按虚岁计算,73岁离世那年正是1976年——后来我总想起,那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些,院里那把他常坐的竹椅,空了许久都没人敢动。现在回想起来,若不是爷爷一辈子勤俭持家、精打细算,我们家或许走不到今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记忆里的爷爷,是个极其自律的人。他对弱势的亲朋总是格外真诚,待人爱憎分明,对家里人却要求严格。每天早上五点,他都会打五六个震天响的喷嚏,比雄鸡报晓还准时;六十多岁的时候,他就没了满口牙齿,头发也掉光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套纺绸对襟白衫,一条常青团团裤,一双不沾半点灰尘的布鞋,手里摇着一把芭蕉扇,坐在一张磨出包浆的竹椅上,这就是他晚年最常见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也到了爷爷当年的岁数,五十年的时光像弹指一挥间。偶尔想起爷爷奶奶,想起1976年那个冬天的冷,想起奶奶后来总对着旧绣花绷子发呆的模样,心里那些想不开的事,好像也就没那么重要了。</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