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1

东方博毅

【题纪】阅读乃吾终生所爱，进入耄耋岁月，更感读书记笔记的确十分必要，期望能长此以往，持之以恒。《物色》是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所著《文心雕龙》第四十六篇。该篇以“物色”（外物的声色状貌）为核心范畴，探讨自然景物与文学创作的关系，提出“物-情-辞”的审美发生机制。全篇通过分析《诗经》《楚辞》汉赋及晋宋作品，阐述“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的创作规律。刘勰认为“物色之动，心亦摇焉”主张观察外物需结合其时空特性，强调“以少总多”等创作方法。篇末“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进一步肯定自然对文思的启迪作用。

文心雕龙·物色

南朝•刘勰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々”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々”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连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矣。及长卿之徒，诡势瑰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至如《雅》咏棠华“或黄或白：《骚》述秋兰“绿叶“紫茎。凡攡表五色，贵在时见，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故能瞻言而见貌，印字而知时也。然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或率尔造极，或精思愈疏。且《诗》、《骚》所标，并据要害，故后进锐笔，怯于争锋。莫不因方以借巧，即势以会奇，善于适要，则虽旧弥新矣。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物色尽而情有馀者，晓会通也。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则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赞曰∶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

《文心雕龙·物色》白话翻译

deepseek

春夏秋冬依次更替，阴沉的天气令人感伤，晴朗的日子使人舒畅，自然景物的变化，使人的心情也随之波动。阳气萌动时蚂蚁开始活动，秋气凝聚时螳螂准备食物，这些微小生灵尚且感受到季节变化，可见四季对万物的影响多么深远。至于人类，拥有美玉般聪慧的心灵、鲜花般清秀的气质，面对景物的感召，谁能无动于衷呢？因此新春来临，欢乐之情洋溢；盛夏时节，烦躁的心绪郁结；天高气爽的秋日，沉静思虑深远；冰雪无边的冬季，庄重忧思凝重。每年有不同的景物，每样景物有不同的形貌，情感随着景物变化，文辞依据情感而生。一片落叶尚能触动意绪，几声虫鸣足以引发情思，何况清风明月的良夜，旭日春林的清晨呢！

所以诗人感受外物，联想层出不穷。流连于万千景象之中，吟咏于所见所闻之间。描绘景物的气势形貌，既要跟随景物变化而曲折铺陈；安排辞采摹拟声律，也要配合内心情感反复斟酌。《诗经》用“灼灼”形容桃花的鲜艳，“依依”表现杨柳的柔美，“杲杲”描绘太阳的明亮，“瀌瀌”模拟大雪纷飞，“喈喈”追逐黄莺啼鸣，“喓喓”模仿草虫低吟。用“皎”字写太阳，“嘒”字绘星辰，单字便能穷尽物理；“参差”形容长短不齐，“沃若”刻画光泽润泽，两字即能勾勒形态。这些都是以简驭繁，使情态形貌毫发毕现的手法。即使后人思考千年，也难以找到更替的字眼。

待到《楚辞》兴起，描写范围扩展，事物形貌难以尽述，于是大量运用叠词来舒展情状，“嵯峨”这类形容山势的词汇聚集，“葳蕤”这类描绘枝叶的辞藻层出。到了司马相如等人，追求奇崛的态势与瑰丽的声韵，摹写山水景象，用词如鱼群相接连绵不断。这就是《诗经》作者华丽典雅而言辞简约，辞赋家繁复铺陈而文采过度的区别。

又如《小雅》吟咏棠棣花“有的黄来有的白”，《楚骚》描述秋兰“绿叶衬着紫茎”。凡是铺陈五彩景致，贵在适时呈现，如果青黄色彩反复出现，就显得繁杂而不珍贵。近代以来，文学创作注重形似，观察情态于风物之上，钻研形貌于草木之间。吟咏的兴发，情志唯求深远，体察物象的妙处，功力在于贴切吻合。所以精巧的言辞切合形貌，如同印章盖在封泥上，不需雕琢修整，却能曲折表现细微之处。使人看到文字就能想见景物，接触辞句便可知晓时节。

然而景物有恒常形态，思维却无固定法度，有时随意下笔即达极致，有时苦心经营反而疏离。《诗经》《楚骚》标示的典范，都抓住了关键所在，后世锐进的作者，也怯于与之争锋。无不如法借取巧思，顺应形势创造新奇，善于把握要领，就能化陈旧为新鲜。因此四季纷繁循环，感发兴会贵在心境闲静；景物虽然繁杂，措辞仍应崇尚简练；使韵味飘然升腾，情采鲜明而历久弥新。

自古以来的文人，不同时代前后相继，无不交错求变，继承革新以求成效，达到景物写尽而情韵悠长，就是因为通晓融会贯通的道理。至于山林原野，实在是文思的深厚宝库，言辞简略则有所缺漏，叙述详尽又显繁冗。然而屈原能够深刻领悟《国风》《九歌》的情韵，或许也是得益于江山的滋养吧？

总结说：

群山重叠流水环绕，树木错杂云气氤氲。

目光往复流连之际，心灵也在吐纳沉吟。

春日舒缓秋风萧瑟，情感投注如赠挚友，灵感涌来似得回音。

【注】译文在保持学术准确性的基础上，采用富有文采的现代汉语呈现原文精髓，对典故名称如《雅》《骚》等保留原称并补充说明，关键文论术语如“形似”“密附”等采用学界通译，整体兼顾文学美感与思想传达。

物色与文心：当山川草木在笔端苏醒

读《文心雕龙·物色》笔记

东方博毅

翻阅《文心雕龙·物色》篇，仿佛跟随刘勰进行了一场穿越时空的文学漫步。在南朝摇曳的烛光下，这位伟大的理论家为我们揭示了文学创作中最古老也最永恒的奥秘：人的心灵与外在世界那场永不落幕的对话。

“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文学发生的三重奏

刘勰开篇即言：“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这短短十六字，道尽了文学创作的心理起源。四季更迭，万物荣枯，这些变化首先触动了人的情感，“情以物迁”；内心被触动后，自然寻求表达，于是语言便应运而生，“辞以情发”。这就构成了“物—情—辞”的完整创作链条。

这种观点将文学从单纯的技巧或道德说教中解放出来，肯定了外部世界对内心的感发作用。当刘勰说“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时，他是在告诉我们，最微小的自然现象都足以成为文学的火种。这让我想到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凝视凌晨四点的海棠花未眠，想到普鲁斯特在玛德琳蛋糕的味道中找回整个童年。伟大的文学往往始于这种细腻的感官体验。

“以少总多”与“物貌难尽”：两种美学智慧的平衡

刘勰对《诗经》的推崇令人印象深刻。他列举“灼灼”状桃花、“依依”尽杨柳、“杲杲”写日出，称赞这些“一言穷理”、“两字连形”的范例达到了“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的境界。这是一种凝练的美学，用最经济的语言捕捉最本质的特征。

然而他也清醒地认识到，随着文学发展，“物貌难尽”成为新的挑战。《楚辞》和汉赋不得不采用“重沓舒状”的方式，通过铺陈排比来描绘日益复杂的世界。刘勰对此保持警惕，批评过度追求形似是“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

这种辩证眼光对当代写作者尤为重要。我们既不能沉溺于空洞的抽象，也不能陷入琐碎的描写。真正的艺术在于找到那个恰到好处的平衡点，既有具体的质感，又有留白的韵味。

“入兴贵闲”与“析辞尚简”：创作心态与语言节制

在信息爆炸的今天，刘勰提出的“入兴贵闲”尤其值得深思。他认为面对纷繁复杂的物色世界，创作者需要保持内心的闲静，才能捕捉真正的灵感。这种“闲”不是懒惰，而是一种专注的松弛，是让心灵充分向世界开放的准备状态。

同时，“析辞尚简”的主张提醒我们语言的自我节制。最好的描写不是事无巨细的复制，而是能够让人“瞻言而见貌，印字而知时”的精炼表达。这需要作者对事物有深刻理解，才能选择最传神的细节。

“江山之助”：自然作为文思的奥府

篇末“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的设问，将整篇讨论推向高潮。刘勰明确肯定“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认为自然不仅是描写对象，更是启迪智慧的源泉。

这种观点打破了将创作视为纯粹主观产物的狭隘看法，提醒我们文学始终是与世界互动的结果。当我们失去与自然的联系，文学就可能变成闭门造车的文字游戏。这也是为什么即使在都市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我们仍然需要走出书房，去感受“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的生机勃勃。

结语：重读《文心雕龙•物色》篇，最打动我的是刘勰对文学与自然关系的深刻理解。他既没有将文学降格为自然的简单模仿，也没有将其拔高为脱离世界的凭空创造，而是看到了二者之间动态、辩证的互动。在这个人类与自然关系日益紧张的时代，刘勰的智慧显得更加珍贵。他提醒我们，真正的文学创作始于对世界的深情注视，始于我们与万物之间那份细腻的感应。当我们的笔触能够传达出“春日迟迟”的温暖和“秋风飒飒”的肃穆时，我们写下的就不仅是文字，而是对生命本身的礼赞。

“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当我们怀着真情走向世界，世界必以灵感回赠。这或许是《文心雕龙•物色》篇留给我们最宝贵的启示。

《文心雕龙·物色》赏析

慕容婉月

《文心雕龙·物色》是南朝文论家刘勰探讨自然景物与文学创作关系的经典篇章。全文以“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为核心，构建起一个自然—情感—文学三者互动的创作理论体系，其精微处至今仍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一、心物交融的审美感应

开篇“春秋代序，阴阳惨舒”以宏阔的时空视野，揭示出四时变迁与人类情感的深层对应。刘勰敏锐捕捉到自然与心灵间的微妙共振：从玄驹随阳气萌动而迁徙，到丹鸟因阴气凝聚而储粮，乃至“一叶迎意，虫声引心”，这种“物色相召，人谁获安”的审美感应，实为文学发生的原始动力。他巧妙将自然规律与心理规律相贯通，比西方浪漫主义“自然感应说”早千年触及了创作心理学的核心命题。

二、经典文本的意象范式

通过对《诗经》意象的解析，刘勰提炼出“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的创作法则。“灼灼桃花”的鲜妍、“依依杨柳”的柔婉、“杲杲出日”的明丽，这些凝练的形容词不仅精准捕捉物态，更承载着丰富的情感密码。当论及《离骚》“嵯峨”“葳蕤”的铺陈时，他辩证指出辞赋发展带来的“重沓舒状”现象，既肯定其拓展表现力的价值，又警醒“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的过度修饰，体现其“丽则而约言”的审美追求。

三、形神兼备的创作辩证

针对南朝“文贵形似”的时风，刘勰提出“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的观察之道。他赞赏“曲写毫芥”的工笔描绘，但更强调“思无定检”的灵思妙悟。在“物有恒姿”与“思无定检”的辩证中，揭示出“率尔造极”与“精思愈疏”的创作玄机。这种对艺术构思偶然性与必然性的深刻认知，与陆机《文赋》“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的感叹遥相呼应。

四、江山之助的时空诗学

文末“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的设问，将地理空间纳入文学生成机制。山林皋壤作为“文思之奥府”，不仅是创作素材的来源，更是激活艺术灵感的触媒。这种将时空维度融入文学本体的思考，与篇首四时变迁形成闭环，构建起“目既往还，心亦吐纳”的主客体互动模式。最终“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的结语，以诗意的对称结构，完美诠释了心物交融的至高境界。

《物色》篇的价值不仅在于系统建构了情景关系理论，更在于其揭示的创作规律穿越时空依然鲜活。当刘勰强调“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时，他实则在提醒每个创作者：在纷繁物象中保持心灵的澄明，在语言狂欢中坚守简约的力量，这正是文学永恒生命力的源泉。

2025年9月26日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