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桃罐头

悟甲

1961年春节前，我姑家小我一岁的表弟，早我一天到了我爷爷家。 我爷爷家住在农安县伊通河西岸的农村，有四间房，西屋是仓库，挨着的一间是厨房，东屋两间各有一铺火炕，中间有1.8米木隔墙。 当天晚上爷爷住炕头，表弟挨着奶奶住中间我在炕梢。睡到半夜，热得我把棉被踹光了，不知道啥时候奶奶又把棉被给我盖上了，炕上还热，睡着了又醒了，鼻子好像堵住一个孔，吸气拉呼。 窗户挂半截窗帘，看外面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星，一点儿亮光也没有，我翻来过去的看到处都是伸手不见五指，心里在想：我记得长春总有月亮，这儿怎么没有呢？ 爷爷听到我的动静，问我是不是要下地？ 我急着问爷爷：“夜里乡下怎么没有月亮？长春怎么有？” 爷爷说：“昨天是腊月27，是朔月，没有月亮，得正月初四晚上才能看见月亮，长春现在也没有月亮，你是在这儿炕热睡不好觉，才有时间看月亮，天亮我想办法给你搭张木床。” 谁知，表弟也醒着，说了句：“姥爷，我也热，我也要木床。” 第二天，爷爷在木隔墙下面搭了一张1.1米宽、1.8米长的木板床。 我先躺下，左右一翻身好像我一个人躺着还挺宽敞。 晚上，我从亲戚家回来，进屋一看表弟在新搭的木床上早就靠里面躺下了。 我压住气，和他说：“半铺炕都是你的了，快回去，我要睡觉了。” 表弟不出声，装睡着了。 这回我可来脾气了，我一下子就把他被子掀起来了，表弟穿着背心、裤衩坐了起来、哭了。 我大声说：“这是我家，不是你家，这是我爷爷给我搭的床，得我愿意让你住，你才能住。” 表弟也不出声，穿上棉衣就出去了。 　　大约有半个小时，表弟和爷爷奶奶回来了，奶奶点亮了油灯。 我用棉被盖住脑袋，不敢睡觉，更不敢出声，谁知爷爷竟然坐在了木床上抽烟，也不说话。又半个小时过去了，屋里静的，村子里的狗叫声就像是从窗户底下发出来的一样。 又半个小时过去了，我实在忍不住了，就伸出脑袋说：“爷爷，你回来了。” 爷爷说：“你睡醒了，该我睡了吧。” 我知道坏事了！可是我不能让出木床、火炕太热了，昨天烤的我现在鼻子还不通气呢。我想承认错误，可是我不知道咋说？就这么挺着吧，爷爷不会把我咋样？可是，又一想：不行，爷爷白天睡觉，不困，坐着不走怎么办？“解铃还须系铃人”，对了就这么办！ 我轻轻起来，从爷爷身后爬到火炕上，对表弟说：“弟弟，你上木床咱哥俩一起住。” 爷爷高兴了，起来，转身坐到炕沿上，点着一锅烟抽着。 我又叫了表弟一声，他还是转过去，背对着我不出声。 一会儿，爷爷说：“快躺下，看冻着。” 等我躺好了，心想：没事了，睡觉。可是没想到：爷爷却站到了木床前，严厉的说：“重男轻女是封建思想，现在是新社会男女平等，我老农民早就把重男轻女的思想洗干净了，今天没想到生在新社会，今年11岁，读高小的学生，重男轻女思想怎么这么严重？” “重男轻女”这词对我不陌生，老师讲过：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流毒造成了许多感情纠葛和悲欢离合的事情，深刻的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必须铲除。没想到爷爷思想这么进步！ 爷爷语气缓和了，继续说：“你爸和你姑都是我和你奶奶生的，我俩什么事儿都是‘一碗水端平’，你们俩，孙子也好，外孙子也罢，都是我俩的孙子，你们俩回来就是你们的家，没有‘我的家’‘你的家’这一说儿，你在城里去你姥姥家，有人说：‘这是我到家，不是你的家’往出撵你吗？没有吧！” 我心想，爷爷说话句句都像刀子似的，比老师还厉害，但是，我不能丢面子，只好在被窝里翻个身，把脑袋全露出去，表示表示。 爷爷继续说：“咱们中国人的老祖宗留下一句话，就是‘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俩要拆帮，长大了都会后悔的，你俩从小就要像亲兄弟一样，家里、村子里，都要让别人夸你俩‘哥俩好’，才是聪明人，有出息的孩子。” 爷爷说完就熄灯睡觉去了。 　　我一宿也没有睡好觉，总觉得浑身刺挠，怎么躺都不得劲儿。 白天，我总是试探着接近表弟，可是他总是不理我。吃年夜饭，爷爷让我俩坐在一起，表弟就靠在奶奶身边，拽都拽不动，半夜出去接神放炮竹，他离我远远的，正月初一后村里人不断地来给爷爷奶奶拜年，我是爷爷叫我，我就过去，客人有问必答，可是表弟，就在里屋写作业，谁也叫不出来，有的客人离开时还站到隔墙旁看表弟一眼，他也不抬头。 　　一天，我突然发现屋里靠北墙地下的大柜上面的玻璃橱柜里，摆的很多瓶玻璃罐头中有好几瓶我最喜欢吃的“黄桃罐头”，我就和奶奶说吃一瓶。 奶奶说：“除了黄桃罐头，别的吃什么都行，你和弟弟商量商量吃什么，我给你们打开，可别自己打开呀，别刮破了手。” 我说：“奶奶，我就愿意吃黄桃罐头。” 奶奶说：“村子里有好几位老人，都是我俩的长辈，一旦有什么事儿，我们就拿着黄桃罐头去看他们，拿别的罐头面子小。” 没办法，我就去问表弟，并且说了为什么不能吃黄桃罐头，他听了，照样不出声，还是离开了我。 我和奶奶说：“我也不吃了，留着吧。” 奶奶说：“ 罐头好保管，在农村还有面子，谁收到都舍不得吃，就预备谁家有事儿送出去，要个人情，时间长了，有的你送出的罐头走一圈又回来了，你在农村住常了，就知道了。” 我听着似懂非懂，觉得奶奶说的话很有用，可是为什么“有用”？我也搞不清。 奶奶看我直眨眼睛，懂得了我的心思就说：“农村就这样全村子人都互相走动，谁家有红白喜事全村子人都去帮忙，拿钱随份子，老人们谁有病有灾的都拿罐头去看看。农村交通不便利，谁家有个急事还不都得村里人帮忙，年前一天半夜，老接生婆看出一家年轻的媳妇严重难产，家里人马上告诉了生产队长，村里人一会儿就绑好了担架，50多里地十几个人换着抬，天不亮就到了长春妇产医院，五天后丈夫赶着马车把脸都红噗的老婆孩子都接回来了，这就叫农村的风土人情，不懂这些规矩就没法在这个村子住。” 我听了奶奶说的这些事儿，直点头。 一天，爷爷一位快80岁的叔叔病了，爷爷奶奶要去看他，可是姑姑和姑父送来的凭票买来的两瓶好看的黄桃罐头却找不着了，只好拿两瓶以前包装旧了的黄桃罐头走了。 一天傍晚，奶奶让我去把院子里靠西面土墙的鸡窝门堵上、围大鹅的篱笆门关上，当我直起腰的时候看见奶奶站在我的身后，问我：“那两瓶黄桃罐头是不是你吃了？” 我一听把我吓坏了，可是脑袋里立刻就蹦出来一个成语：宠辱不惊，就想到奶奶说“两瓶黄桃罐头”不真实，说明奶奶没有证据，不像我们班主任先拿出证据，然后再批评你，我立刻就又不害怕了。 我和奶奶说：“奶奶，我先进屋洗把手，回来和你说。” 我和奶奶说：“奶奶你能相信吗？我打不开罐头瓶，我也吃不了两瓶，就算是我吃的，在哪儿吃的？谁看见了，听着了？罐头瓶在哪儿呢？铁瓶盖干啥了？我没吃，也没动，那天奶奶说黄桃罐头多么重要，我就把黄桃罐头忘了，都想不起来了，怎么会去拿呢？” 奶奶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就说：“你没吃，就不要和别人说了。” 对这件事爷爷一句话也没说，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过了元宵节的一天下午，爷爷、奶奶、表弟和我围坐在炕上打扑克，开始表弟还是不出声，我看着他琢磨“黄桃罐头”的事儿肯定与他有关，正好这时候表弟说话了：“哥哥，该你出牌了。” 我立刻笑了，赶紧说了句：“好，我打红桃K。” 这时奶奶说：“我去热饭，你俩谁去烧火？” 表弟立刻说：“姥姥，我去。” 我去给奶奶打下手，拿来粘豆包、小米饭、肘子肉、炖酸菜和早晨吃的稀饭。 可是，就在我们围坐在炕桌上准备吃饭的时候，外面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声音好像就是发生在门口。 60多岁的爷爷在炕头机灵地转身趿拉着鞋，再转身直起腰一步就窜出了门，接着就听见爷爷在外面喊：“碰着人没有？” 我俩和奶奶出门往西一拐迎面自家的一只大白鹅展开两只翅膀转圈扫地，不是好声的叫，很痛苦的样子，奶奶赶紧去抓它。我往西墙走去看见鸡窝和后墙全被撞倒了，再看鸡窝后面停着一辆马车，明白了就是这辆马车惹的祸。 我走到鸡窝跟前突然看见鸡窝旁撒着一地罐头里一瓣一瓣的黄桃和被压碎的黄桃罐头瓶的大小玻璃渣滓，更让人奇怪的是旁边几块土坯头子盖着一个布口袋里露出一堆压碎的纸包白挂面。立刻，我不自觉地想起表弟。 马车赶走了，我转身看了一圈没看见表弟，就往屋里走，在厨房看见奶奶在往一边儿拽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的大白鹅，我赶紧上去拎起一只翅膀按照奶奶的指点放到了水缸前面，这时奶奶喃喃地说：“去年的小鹅，很快就要下蛋了，白瞎了！” 爷爷进来了，看见大白鹅，问奶奶：“它！怎么了？” 奶奶说：“吃黄桃罐头时，吞进了玻璃，割坏了气管儿，我用手抠，快抠出来了，它不动了。” 爷爷又问：“外孙子呢？” 奶奶说：“没看见。” 爷爷对我说：“快，快跑！上通公路那条路看，有没有他！” 我站起来就要往出跑，这时表弟在里屋喊：“姥爷，我在这儿！” 　　表弟哭的满脸泪水，慢慢地走出来，低下头说：“姥爷、姥姥、哥哥，我错了，我要把我爸爸妈妈给你们拿的东西都带回去，我错了，请你们原谅我！” 我也哭了，站在表弟身边说：“爷爷、奶奶：我的错误更大，我不应该歧视表弟，表弟的错误是我引起的，爷爷、奶奶你们要骂就骂我吧，你们放心，爷爷的话我记一辈子，我和表弟就是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