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 学 了——回忆我的启蒙老师施玉英

金之泽

晚年的施老师过着幸福的生活

儿时的回忆总是温馨美好的，慈母爱，严师情，还有小伙伴的嬉戏，如夏夜的繁星坠落心海；儿时的回忆又总是支离破碎的，朦朦胧胧、如梦如幻，像一张张发黄的老照片。七十年光阴流淌，始终萦绕于心的，总是我小学一年级启蒙老师施玉英。

1954年9月1日，我背上书包，步行到一里多路，来到龙田中心小学。那时福清县尚无学前教育，这里便是我求学之路的起点。我们一、二年级的校园俗称“妇女学”，其前身是美国传教士于清光绪十七年（1891年）创办的毓贞女子小学——据《福清文史资料》载，此为福清第一所近现代意义的学校。其主楼是一幢正方形的二层砖木结构的洋楼，上百年风雨飘摇，依然结实耐用；大窗子配有百叶窗，透光隔热；一层的地面铺设悬空地板木，冬暖夏凉防湿。我所在的一年2班就在一层的西北方向。

记忆中施老师乌黑的头发梳成辫子，宛转盘在脑后 ，用黑丝网固定住，不簪花，素素的，跟乡间农妇梳的髻子不同。在我们稚嫩的眼中，她是一位漂亮又慈爱的老师，如同母亲一般。一年级的老师包揽所有的课程，语文、算术、音乐、图画、体育，无所不能，还当班主任。施玉英老师课讲得怎么样，确实没有印象了。人生第一位老师跟谁比？之后的老师也不能比。但我永远忘不了施老师的第一堂课，语文课。

网络截图：小学语文课本第一册（1952年版）。

网络截图：初级小学语文课本第一册（1957年版）。

那是开学第一天，人生第一课，九月和煦的阳光把小朋友们送进教室。什么开场白啊，师生相互介绍啊都忘丢了，只记得老师说“打开课本第一页，我们上第一课！”同学们小心翼翼地、笨拙地把新课本哗哗翻开，洁白的纸张上印着一小一大两行字。下边的插图是一群小学生走进校园向老师鞠躬致敬，老师点头还礼。

网络截图：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封底版权页。

网络截图：一年级课本的扉页国旗，“目次”的第一课正是“开学”。

      “同学们请跟着老师读。”老师看着大家，用福清方言说。大家望着老师的嘴巴，等着。

      “一、开学”，老师用普通话朗声读。

      “一、开学”，同学们跟着读，声音有点胆怯，有点颤抖。这可是我们打娘胎里出来第一回当学生，第一回读书，用普通话读啊！

      “第一课，题目叫‘开学’。下面是课文，就三个字——”老师用方言解释后加重了语气：“开——学——了。”

      “开——学——了！”全班同学齐声欢呼。

      “一、开学

      开学了。”

      整节课堂，就这六个字，读了写，写了读，反复读，反复写。大家越读越兴奋，前俯后仰，摇头晃脑，简直像大合唱似的：

      “一、开学//开学了。”

“一、开学//开学了。”六个字，分成两个词组，循环反复，声调铿锵，洋溢着汉语言的韵律、节奏之美。一再朗诵、吟唱，全班同学骄傲、自豪得飘飘欲仙了。跟着施玉英老师读写之间，同学们懵懵懂懂感到，新的生活开始了！自己不同以往了，是一名“学生哥”，开学了，要学文化、学本领了！

网络截图：可惜这不是1954年我学习的版本。我记忆中课文的插图是一群小朋友走进校门，老师正欢迎他们。

这启蒙第一课，烙印般刻入生命。成人走向社会后，在人生的重要关口，在一些盛大活动的开幕式上，我都会想起小学开学第一课的情景。“一、开学//开学了”的铿锵、豪迈语调常会在耳边响起，它让我身心激荡，仿佛披挂上阵的将军。“永远甘当小学生”“活到老，学到老”成为自己一辈子的座右铭。

宣传画：赞歌献给老师。

渐渐地，施老师在我们心中，成了理想母亲的化身。六七岁上了学的孩子，没有了在妈妈面前撒娇的时光。母亲忙于劳作不说，一般还有弟弟妹妹，早没有你的机会了。我和我的同学发现，玉英老师是最佳的准母亲，比妈妈年轻漂亮，更比妈妈慈祥可亲。有两件美事乐事，我们至今津津乐道。

一件是找个机会让施老师抱在怀里抚摸呵护一番。忘了是哪位同学开的头，他的肚子疼哭得伤心。老师让他到讲台前，搂在怀中，轻轻地揉揉肚子，轻轻地拍打背部，轻轻地像摇篮似的摇啊摇，还一边讲着课……这位同学的肚子不疼了，同学们都被迷住了，好羡慕好嫉妒哇！自此，课堂上“肚子疼”的同学便多了起来，玉英老师来者不拒，一一抱在怀中安抚。我也“疼”过几次。在她怀里的温暖与安宁，是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之一。

      另一件是课堂中间请假上厕所。突然间一位男生高高举起手：“报告老师，我要尿尿！”

      “要说小便。”老师纠正。

      “老师，我也要小便！”又有几位同学举手。

      环视全班后，她作出决定：“好吧，这一次去五位同学。”

大家噼里啪啦从座位冲到门口挤成一团，第五名以后的，只能乖乖的回去等下一轮。一会儿这几位同学气喘吁吁回来。偶有举报某某同学是“假装的”，老师也一笑置之。如今想来，十岁以下的孩子不会憋尿，四十分钟一堂课，时间是久了一些。但我记得女生很少举手，是不好意思吗？也不排除男生好玩好动的性格。

宣传画：师恩难忘。

“文革”后我们才得知，施玉英老师原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立志将一生奉献给上帝，她那独特的发髻，正是中国式修女的“嬷嬷头”。母爱是女人的天性，服务儿童在她看来亦是上帝的事业。施老师爱孩子、爱学生，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或许更甚，至今我才理解她像妈妈一样拥抱孩子们的缘故了。然而，时代的洪流无人能幸免……后来，她走投无路，选择了婚姻。再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这可是她的骨肉，是她生命的一部分。高龄母亲刻骨铭心的艰辛，或许加深了她对信仰的坚持。

施老师为人低调，很少外面走动，我回故乡的机会也不多，几十年少有机会拜见老师。听说现在她跟随儿子在省城居住，晚年安康幸福，应该早已寿登耄耋！

2014年秋季，听说施老师在福清城关乐享晚景。同是施老师的启蒙学生，后来又总是同班同学的俞乐子，带我去拜会老师。几经周折，在一处新建的高层小区里，我们敲开了门。施老师与老伴吴先生亲密地坐在沙发上，鹤发童颜、精神矍铄。那一刻，六十年前那位漂亮老师兼年轻“母亲”的形象，与眼前的老人重叠，令我恍然：时光荏苒，不觉间，当年那个渴望老师拥抱的七岁孩童，已然年近古稀了。

凝望着启蒙老师，心里洋溢着浓浓的爱意。我们并未多言，盛世念当年，一切尽在不言中。

施玉英老师享年一百零四岁。2023年清明节前夕，老师伉俪几乎同时进入弥留状态，被一起送回龙田下一村施家祖厅“出厅”，几天后二人无疾而终，安然谢世。这片天祥地和的人间值得流连忘返，她终于还是舍下了。这就是生命的无奈，这也许是宗教诞生的原因之一。

记得十几年前老师曾托人送我一册宗教普及读物。可惜学生愚钝不开窍，未曾深研，辜负了老师的一片心意。转念想来，老师后半生躬逢新时代，有相濡以沫的知心爱人，有骨肉相连的儿孙后辈，有那么多爱戴她的学生……这一年又一年，她应是满怀眷恋，舍不得离去吧。

我永远不会忘却施玉英老师，铭记启蒙的第一课：

“一、开学//开学了。”

施老师伉俪结伴乘飞机出国旅游

恩爱夫妻参观欧洲大教堂

宣传画：老师，您辛苦了！

作者：金之泽（施老师的照片由老师女儿提供，特表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