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三桥,痴梦千年

心海怀馨

<p class="ql-block">  西湖三桥,痴梦千年</p><p class="ql-block"> 章育生</p><p class="ql-block"> 到了杭州,若只看看潋滟的湖光,赏赏青翠的山色,或是挤在熙攘的人流里,数一数那几处名头响亮的人文古迹,终究是有些浮光掠影的。这湖山的魂魄,仿佛总藏在一些更幽深、更缠绵的地方。譬如那三座桥。它们横跨在岁月的烟波上,不言不语,却承载了这城里最沉、最痴的梦。那便是断桥,长桥,与西泠桥了。</p><p class="ql-block"><b></b></p> <p class="ql-block"><b>  断桥:雨幕情劫</b></p><p class="ql-block"> 断桥,名字里便带着一种决绝的宿命感。其实桥并未真“断”,不过是雪后初霁,阳面雪融,阴面仍白,自葛岭远望,桥与堤若断若连,遂有了这“断桥残雪”的虚名。然而,世人记得它,却全不因这冬日的美景,而因那一场春天的雨。</p> <p class="ql-block">  我来时,正是夏日。湖上风荷举,接天映日,一派热闹。断桥就那样坦然地卧在里西湖与外西湖的分水线上,一道简单的拱,石栏素朴,并无甚奇崛处。我站上桥头,努力地去想那一场雨。那该是怎样的一场雨啊!不是这般夏日午后的骤雨,而是江南春天那种润物细无声的、绵绵密密的雨。湖上烟雨空濛,柳丝如织,整个世界都化为一幅水墨。</p> <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无边的、温柔的灰绿色调里,一叶舟,一把伞,一个迂阔而温厚的书生,遇上了一个于他有千年救命之恩的女子。伞下的方寸之地,便是他们全部的尘寰。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偶遇”,却也是一场身不由己的沉沦。你瞧,这桥的命名,仿佛未尽其意。他们的情缘,不正是在这“断”与“连”的微妙处,生发开来的么?若无这一“遇”,何来后来的水漫金山,塔镇雷峰?一场旖旎的相逢,竟是一切劫难的起点。</p> <p class="ql-block">  这桥,见证的是“痴”的伊始。是那种不顾一切、不问来由的、电光石火般的倾心。白娘子的痴,是修行千年的孤寂,一朝尽付与一个凡人;许仙的痴,是平凡世界里乍现的异彩,令他目眩神迷,无法自持。他们在这里相遇,就像两颗命定的星,轨迹交错的刹那,光芒照亮了整个传说,却也注定了焚身的结局。</p> <p class="ql-block">  桥下的水,还是那汪水。千年的雨,仿佛都落在了那一个瞬间。我抚着微凉的石栏,心想,这桥上每日里来来往往多少红男绿女,他们或许也正经营着自己的、小小的“偶遇”,盼着一把伞能遮住两个人的风雨。只是不知,他们的故事里,是喜剧多,还是劫难多?这断桥,它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将所有人的悲欢,都看在那一圈圈的年轮里。</p> <p class="ql-block"><b>  长桥:蝶梦长殇</b></p><p class="ql-block"> 从断桥沿湖向南,不远便是长桥。名为“长桥”,其实甚短,几步便可走完。这名字的由来,便又引出一段“痴”来——是那种黏稠的、胶着的、欲说还休的痴。</p> <p class="ql-block">  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是读书人的故事,因而这“痴”里,便多了许多的迂回与试探。十八里相送,从书院送到这长桥,路是长的,情意也是长的,唯独这桥,成了这段漫长送别最后的、浓缩的句点。我想象着祝英台那一路的暗示,比鸳鸯,比白鹅,到井边,到观音堂,她费尽了心机,那山伯兄却只是一片混沌懵懂。走到这桥头,该是怎样一种焦灼与绝望!</p> <p class="ql-block">  这湖水,想必也曾映照过她那双欲语还休的泪眼。她的痴,是清醒的痴,是独自一人守着天大秘密的痴,是眼看着心上人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痴。这痴,比白娘子的更为煎熬,因为它无人可说,无处可诉。最终,那一场大雨里的“十八相送”,怕是把天地的泪水都流尽了,才化出那两只翩跹的蝶。</p> <p class="ql-block">  我走在今日的长桥上,桥短情长,这名字本身,就成了一句沉痛的谶语。湖边的荷花依旧开着,晚风送来淡淡的香。有老人在桥畔拉着胡琴,咿咿呀呀的,听不清词句,但那调子却是哀婉的,像是为那对蝴蝶作的永恒的伴奏。长桥的痴,是未尽的痴,是遗憾的痴,是“当时只道是寻常”的追悔。它不像断桥那样,有过轰轰烈烈的拥有,</p> <p class="ql-block"><b>  西泠:诗魂寂影</b></p><p class="ql-block"> 过断桥,穿白堤,到孤山脚下,便是西泠桥了。这里的气氛,与前两座桥又自不同。孤山本就不热闹,西泠桥更显得清幽,甚至有些冷寂。桥畔有苏小小的墓,亭子覆着,上面写着“慕才亭”。慕才,自然是爱慕才华,但这“才”,又何尝不是她自身的风骨?</p> <p class="ql-block">  苏小小与阮郁的故事,没有神魔的争斗,也没有化蝶的奇幻,它更近乎一种真实的人生。她是钱塘名妓,他是相国公子。一场才子佳人的邂逅,在西湖的山水间,演绎得风流旖旎。“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这诗里,是何等的明媚与大胆!她的痴,是名士般的痴,坦荡而热烈,不带一丝卑怯。她爱了,便毫无保留,像一场盛夏的急雨。</p> <p class="ql-block">  然而,现实的壁垒,终究比雷峰塔更坚,比祝家的门第更冷。阮郁被父亲召回,一去不返。苏小小没有水漫金山的神通,也没有殉情化蝶的决绝,她只是在这西泠桥畔,守着他们的回忆,渐渐地病,渐渐地瘦,十九岁便香消玉殒。她的痴,是清醒之后的坚守,是繁华落尽的孤寂。</p> <p class="ql-block">  这孤寂,却偏偏撩动了后世无数文人的心弦。她的魂魄,仿佛被诗人们一句一句地,从历史的尘埃里重新唤醒,安置在这西泠的烟水之间。那位诗风奇诡的李贺,在《苏小小墓》中为她描摹了最空灵的居所:“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间的露水,是她含泪的眼;墓旁的烟霭,是她再也不能裁剪的同心誓言。一切都成了虚幻的景,映照着永恒的憾。而张祜的《题苏小小墓》则更显直白地叹息:“漠漠穷尘地,萧萧古树林。脸浓花自发,眉恨柳长深。”那林木是她的眉恨,那花朵是她不谢的容颜,天地万物,都成了她遗恨的化身。</p> <p class="ql-block">  晚唐的温庭筠,在其《苏小小歌》里,将这种物是人非的苍凉推到了极致:“买莲莫破券,买酒莫解金。酒里春容抱离恨,水中莲子怀芳心。” 那酒中映出的已非昔日容颜,而是离恨;那莲蓬里包裹的,是她永不泯灭的芳心。她的爱情,她的生命,就这样化入了湖上的每一杯酒,每一枝莲,供后人品味与凭吊。就连远在洛阳的白居易,在对镜感怀时,想起的也是江南的苏小小:“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在他心中,苏小小便是“多情”二字的化身,是江南风月里最温柔、也最伤感的一个注脚。</p> <p class="ql-block">  我站在慕才亭前,看那小小的墓冢。它不像一个坟,更像一个句点,为一个美丽的灵魂,也为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画上了终结。然而,这终结却又因了这无数锦绣诗篇,获得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湖风穿过松柏,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低语,又像是叹息。西泠桥的痴,是文人的痴,是艺术的痴,它带着一种悲剧性的唯美。她的生命短暂如流星,却用这刹那的光华,照亮了西湖千年的人文夜空。她的存在,让这湖山,除了仙气与侠气,更多了一份灵动而哀婉的人气。</p> <p class="ql-block">  离开西泠桥时,暮色已浓。三座桥,三种“痴”,像三种不同滋味的酒,饮下去,都在心头化作沉甸甸的叹息。断桥的痴,是“劫”,轰轰烈烈,惊天动地;长桥的痴,是“殇”,缠绵悱恻,遗憾千古;西泠桥的痴,是“寂”,清冷幽独,魂梦相依,却在诗文的回响里,获得了最悠长的共鸣。</p> <p class="ql-block">  这半城湖山,因了这三座桥,这三段痴语,便不再是单纯的风景。它成了一部立体的、可触可感的情史。每一片水波,每一缕柳丝,仿佛都浸润着那些古老而新鲜的眼泪与欢笑。我忽然觉得,杭州的美,或许正美在这份“痴”上。它允许传奇发生,也包容遗憾存在。它让每一个到来的人,都能在某一座桥的影子里,照见自己心底,那一点或明或暗的、关于爱的执念。</p> <p class="ql-block"> 2025年10月3日于杭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