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竹椅是父亲的手艺,用了多年的老竹子,被他的手掌磨得油亮亮的,泛着琥珀样的光泽。椅背的竹条,弯成一道恰到好处的弧,正好托住母亲的腰。她坐上去,竹椅便发出一声长长的、满足的“吱呀”,仿佛一声疲惫的叹息,也仿佛一声安于现状的应答。这声音,是黄昏里一切声响的底子。</p> <p class="ql-block"> 母亲做鞋垫,是不必用眼睛看的。她的手指,像几只驯良的鸽子,在那些碎布与针线间娴熟地起落。针从厚厚的布壳里顶出来,总要费些劲,她便用中指上的顶针轻轻一抵,“噗”一声,那带着白线的针鼻儿便探出头来。线穿过布层,拉得紧紧的,发出一种细韧的“嘶嘶”声,像是春蚕在啮桑。这声音,与屋里那座老座钟不紧不慢的“滴答”声,与院子里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混在一处,织成了一张宁静的网,把整个家都罩在里头了。</p><p class="ql-block"> 我看得最多的,是母亲的脸。煤油灯的光拢着她,在她侧脸上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她的眼睫低垂着,神情是那样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她手中那方寸之间的经营了。额上沁出些细密的汗珠,她也顾不上擦,只偶尔抬起头,活动一下酸胀的脖颈,眼光越过窗子,投向那完全黑透了的夜,不知在想些什么。那眼光是空的,又是满的,空得好像什么也看不见,满得又好像装下了我们一家人全部的岁月。</p> <p class="ql-block"> 有一回,我看得入神,见她用针在头皮上轻轻划了两下。我好奇,便问:“妈,你这是做啥?”她愣了一下,随即浅浅地笑了,那笑意像投石入井,在她疲惫的脸上漾开一圈微澜。“傻孩子,”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头上有油呀,擦了针,滑,不伤线。”我那时不懂,只觉得母亲懂得真多。后来才明白,那不是学问,是日子磨出来的、最朴素的智慧,里头含着多少不为人道的节俭与耐性。</p><p class="ql-block"> 做鞋垫最难的,是纳鞋底。一层层的旧布,用浆糊裱得硬邦邦的,叠起来,厚得像本书。母亲要用那根粗长的针,带着麻线,一针一针地穿透它。每扎一针,她的眉头都要微微蹙一下,手上的青筋也因用力而凸起。那麻线拉过时,声音是滞涩的,“嗖——嗖——”,沉郁而有力,仿佛能感觉到纤维在抵抗,又被决然地征服。一只鞋底纳完,那上面便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脚,组成齐整的菱花纹,像一片片鱼鳞,结实又好看。母亲常说:“脚底下舒服了,人走路才稳当,才有力气。”</p> <p class="ql-block"> 我至今还记得,有一次,那针大约是被布壳里的一个硬结绊住了,母亲一用力,针“啪”地一声断了。她捏着那半截断针,半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它,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惋惜与无奈。屋里霎时间静下来,只有座钟还在走。但只一会儿,她便默默地又从针线包里拈出一根新的,在灯上烧了烧针尖,算是消毒,然后,那“嘶嘶”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p><p class="ql-block"> 新鞋垫做成的那天,是我最快活的日子。母亲会把它们递到我手上,那鞋垫白布的面子,软和的夹层,硬挺的底子,捧在手里,有一种庄重的、暖烘烘的质感。我迫不及待地塞进鞋里,脚踩上去,一下子便被一种饱满的、妥帖的温柔包裹了。走了几步,那绵密的针脚隔着鞋底,清晰地硌着脚掌,每一步,都像踩在母亲细密的叮咛上。</p> <p class="ql-block"> 许多年过去了,我早已穿惯了买来的、各式各样柔软的鞋垫,却总也觉得,没有哪一双,能有母亲做的那样熨帖,那样让人心里踏实。我后来才渐渐懂了,母亲哪里只是在做鞋垫呢?她是在将那清贫而粗糙的日子里,所有能搜集到的温柔、耐心与希望,一针一线地,都纳进了我们脚下的方寸之地。那鞋垫,垫的不只是脚,是那段有些硌脚的岁月,也是一个孩子,最初对于“家”的全部理解和眷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