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枪（小说）

梵焘

文/梵焘图/网络美篇号:511275393网名:一笑三百年 手枪 文/梵焘 十字路往市里的早班车，我总选最后排靠窗的座——对驾驶座上那个叫“手枪”的司机有点发怵。他握方向盘时，右手食指总蜷着，像藏着疼；有人上车慢，他不催，只盯着人家的脚；上次张老太晕车吐了，他摸出包新纸巾递过去，手缩了缩——那截缺了一骨节的食指，红印子泛着黄。 林三旺三十七八岁，脸瘦得像被风削过，络腮胡青黑，偶尔沾点牙膏沫。第一次坐他车，我拎着特产绊了趔趄，苹果滚了一地。蹲下去捡时，撞进他的眼——他没看我，只盯着脚边的苹果，眉头皱得死紧，嘴抿成线。我赶紧塞好苹果往后缩，心里嘀咕：这人连关心都透着冷。 张老太说他“以前混过，手是那时候残的，别搭话”。我后来在车站饭馆，撞见王秀莲给林三旺送毛巾——她拎着布包走进来，脸圆圆的，白胖得透着红，笑起来眼角堆着细纹，跟饭馆老板娘说话时声音亮堂堂的，转身递毛巾给林三旺，语气就软了：“刚洗的，你擦把脸，看你胡茬子上还沾着饭粒。” 林三旺没说话，接过毛巾擦了擦脸，指腹蹭过胡茬时，动作轻得不像他。也是那天，我才听王秀莲跟老板娘聊起了旧事。 她攥着那条洗得发灰的蓝格子毛巾，声音压得低了点：“他年轻时是‘林三爷’，小痞子见了都绕着走，饭店老板见他来，总特意留个里间。”有回林三旺独自在里间吃饭，隔壁黄毛、红毛两桌毛小子抢靠窗的座，抄起啤酒瓶就砸，碗碟碎得满地响，桌椅翻得东倒西歪。老板拽着围裙慌慌张张跑进来求：“三爷，您快看看！再闹下去我这店就拆了！” 那阵林三旺已经听她劝，打算收心不干了，可架不住老板再三求，又想着占了人家的座、吃了人家的饭，总得给点情面。他慢悠悠走出去，皱着眉喊了声：“停手，闹什么？”黄毛小子根本不认识他，只觉得这糙汉子多管闲事，拎着没砸完的啤酒瓶，“嘭”的一声就砸在他头上。血一下子涌出来，顺着脸颊往脖子里淌，把白T恤染出一大片红。旁边几个小子还想往上冲，老板赶紧扑过来拦：“疯了？这是手枪林三爷！” 小子们脸瞬间白了，呼啦作了鸟兽散。饭馆静下来时，只剩林三旺站在那儿，右手捂着头，指缝里的血顺着指尖滴下来；低头一看，方才被碎酒瓶划到的食指，最上面一截已经耷拉着，血糊糊的。王秀莲说，她赶到医院时，红着眼圈骂他：“你再这么折腾，我就回娘家不回来了！” 林三旺攥着那截断指，闷头坐了半天，只说了句“以后不混了”——不是怕疼，是怕真把她气走了。后来他去修理厂学手艺，再后来，车站招班车司机，他报了名，一天天开起了大班车，跑客运。 上个月返程，车刚出市区没多久，突然“哐当”一声抖了一下，接着就熄了火。停在前后不着村的国道边，风刮得路边的杨树叶子哗哗响，车里顿时乱了——后排抱孩子的女人急得直跺脚，说要赶去县城接生病的老人；穿校服的小姑娘红着眼圈掏手机，念叨着“晚了就赶不上晚自习，还要补数学卷”。 有人拍着座椅喊：“师傅咋回事啊？啥时候能走？” 林三旺没吭声，推开车门下去了。绕到车后，他蹲下来掀开车底的护板，头埋进去，只能看见弓着的背，还有露在外面的右手——那只蜷惯了的残手，正攥着扳手往里伸，动作轻得像怕碰着什么。风把他的衣角吹起来，我看见他后腰别着的，正是王秀莲常给他洗的那条蓝格子毛巾，旧得发灰，却洗得干干净净。 “缺着指头，能拧动螺丝？”后面有人小声嘀咕。 他从车底钻出来，脸上沾了层黑油，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流进络腮胡里就没了影。没擦汗，只把扳手换了个方向，又要往车底钻。这时车门“吱呀”一声开了，王秀莲拎着布包跑过来——还是那张白胖的脸，额角沾着点汗，笑纹里藏着急：“可算追上你了！” 她伸手就去擦林三旺脸上的油，他偏了下头没躲开，倒把脸往她手那边凑了凑。“让你昨天检查车你不听，非得等坏在路上才甘心？”她埋怨着，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胳膊，力道轻得像挠痒，“下次再这样，我就不跟你送毛巾了。” 说着从布包里掏出个小瓶子，倒出点透明的油，往他右手的残指上抹——那截红印子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磨红了，看着有点肿。 林三旺低低“嗯”了声，把手上的油搓匀，又要往车底钻。王秀莲拉了他一把，从布包里抽出块干净的布，铺在他要跪的地上：“垫着，地上凉，别冻着膝盖。” 他没偏头，就那么蹲在布上，又钻进了车底。我凑到窗边看，能看见他的手在里面动——那只缺了食指的手，托着扳手一点一点拧螺丝，有时候拧不动，就把肩膀顶上去，整个人绷得像根弦，络腮胡底下的腮帮子鼓着，看着有点凶；可我又看见，他每次调整扳手位置时，都会先把那截残指轻轻蹭一下扳手杆，像是怕碰疼了似的。 大概十几分钟后，他终于从车底钻出来了。站起来时，腿有点麻，踉跄了一下，王秀莲赶紧扶住他。他摆摆手，走到驾驶座旁拉开车门坐进去，试了试换挡——还是用那只残手，轻轻勾了一下挡杆，动作慢，却稳。 “好了，上车吧。”他开口说话，声音低哑，却比平时软了点。 车里的人赶紧往车上走。抱孩子的女人路过驾驶座，递给他一瓶水：“师傅，谢谢你啊，刚才……” 他接过水，放在旁边的储物格里，只是点了点头：“孩子别把头和手伸到窗外啊，危险。” 那女人愣了一下，笑着说“哎”，抱着孩子往后排走。 穿校服的小姑娘上车时，书包带滑了，怀里的数学卷掉在地上，飘到林三旺脚边——卷角折着，上面的“不及格”三个字格外显眼。他弯腰捡起来，用没受伤的手指轻轻捋平卷角，递过去时声音轻了点：“拿好。” 小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声说了句“谢谢师傅”，攥着试卷快步走到座位上。 我上车时，特意看了一眼他的手——那截残指不再蜷着，就那么自然地搭在方向盘上，红印子在阳光下有点显眼，可我半点不怵了。车开起来后，张老太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驾驶座旁递过一个小纸包：“三旺啊，这是俺家的红花油，你晚上回去擦擦手，别总用劲磨它。” 林三旺眼睛看着前方，伸手接过纸包塞进外套口袋，还是低低“嗯”了一声，却多补了句：“张姨，你坐好，前面有坑，别摔着。” 张老太笑着应了，慢慢走回座位。 车继续往前开，阳光从车窗照进来，落在林三旺的脸上，络腮胡上的油光闪着暖。王秀莲坐在副驾驶上，从布包里掏出个磨得发亮的小铁牌——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枪”字，是当年他兄弟送的。“又揣着这个？当年你可是说要扔了它的。”她笑着问，白胖的手捏着铁牌晃了晃。 林三旺侧过头，张嘴咬了口她递来的橘子，橘子汁沾在络腮胡上。王秀莲伸手给他擦，他没躲，含着橘子含糊“嗯”了声。 车往前开，路边的杨树叶子在窗外晃。林三旺的手搭在方向盘上，那截泛着黄的红印子，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首发微信公众号《文渊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