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高山流水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作者：家鸽

家鸽

前言

“妙曲轻弹皆自赏，空传天籁之声”，这首《临江仙》的落笔，原是循着《高山流水》的琴音而来——那首被誉为千古十大名曲之一的乐曲，藏着伯牙指尖太华的巍峨、江汉的奔涌，本是只可意会的天地气象；而词则以笔墨为桥，将曲中没说尽的孤意与默契、没道完的知己情，都凝在了字句间，让曲、典、词三者缠成一脉，把千年前的琴音故事，清晰地递到了今人眼前。



临江仙·高山流水

妙曲轻弹皆自赏，空传天籁之声。早春江上泛舟行。伯牙歇岸处，喜遇子期听。



一问一答多话契，高山流水之情。访闻遗嘱泪坟倾。瑶琴拨摔断，回响旷林惊。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春秋时的汉江，总该是烟水濛濛的。俞伯牙携瑶琴乘舟，春日的风拂过江面，也拂动他指尖的弦——那弦上流淌的，正是后来传为千古名曲的《高山流水》雏形。彼时他虽为楚国上大夫，琴艺冠绝天下，却总觉曲中丘壑无人能解：他弹至苍劲处，弦音如危峰穿云，听者只赞“铿锵有力”；他奏到婉转时，琴音似江涛拍岸，观者仅叹“余韵悠长”，可那藏在旋律里的山魂水魄，竟无一人能勘破。就像词中写的“妙曲轻弹皆自赏”，顶尖的乐曲若遇不上懂的人，不过是指尖与琴弦的独白，纵有天籁流淌，亦是空传。

直到舟泊江岸，他偶见一樵夫负薪而立，竹担上还挂着半块啃剩的麦饼，指尖却沾着些草木汁液——想来是方才歇脚时，在山石上临摹过什么纹样。伯牙一时兴起，再拨琴弦，《高山》的沉厚先漫出来。指尖刚勾勒出峰峦叠嶂的意韵，那樵夫便搁下柴担，抚掌笑言：“巍巍乎若太山！”他心头一动，转而奏起《流水》的清亮，琴音刚淌出江波浩渺的姿态，樵夫又往前凑了两步，眼里亮着光：“汤汤乎若流水！”

伯牙猛地推琴而起——这能从琴音里辨出山河的樵夫，便是钟子期。后来他才知，子期虽日日负薪，却最爱在山林间听风过松涛、泉击石涧，听得多了，竟能从自然声息里，触到乐曲的筋骨。那日二人在江岸坐至日暮，子期说“松风穿林的沉，像先生弹《高山》时按弦的力道”，伯牙道“涧水跳石的脆，如子期说‘汤汤’时扬声的清亮”，没有身份的悬殊，没有言语的客套，只凭一曲《高山流水》，便让两个灵魂撞出了共鸣。词里“一问一答多话契”，写的哪里是寻常对话？是伯牙问“曲中何山”，子期答“是太华峥嵘”；是伯牙问“曲中何水”，子期答“是江汉汤汤”——所谓知音，从不是听懂琴弦的震颤，而是听懂旋律背后，那颗藏着天地的心。

这份懂，成了伯牙生命里最亮的光。临别时，二人约好来年早春，仍在这汉江渡口相见，再续《高山流水》的琴音之契。伯牙归楚后，总摩挲着琴身冰纹念着约期，连指尖因按弦生的老茧，都似在等早春江风再拂弦——可真到了约定那日，汉江的雾，却比去年浓了些。

风卷着水雾漫过江岸，柳丝垂在水面，漾开细碎的波纹，恰如《流水》旋律里最柔的那一折。伯牙携着瑶琴立在渡口，日头从东边爬至中天，又渐渐往西斜沉，渡口的石阶被他踩得发暖，却始终没等来那个负薪而来的身影。他后来才知道，子期早在约期前半月，便日日往渡口的方向望，柴担上总比往日多裹一层粗布，里头包着他攒了许久的新茶，说要泡给伯牙尝，却在一次赶早路时淋了春寒，染了急病。

“莫不是嫌我屡次相邀，失了樵夫的自在？”伯牙指尖摩挲着琴身冰纹，心里掠过一丝怅然，甚至掺了点微末失落——他原以为，能懂《高山流水》的人，断不会误了这般约定。可转念想起去年江上，子期望着江面说“琴音里有江的魂”时的模样，又摇了摇头：“许是家中有事耽搁了，我且寻去看看。”

他循着去年子期随口提过的方向往山林深处走，石板路被落叶盖着，偶有鸟鸣从林梢落下，比渡口更显寂静。走至岔路口时，恰逢一位鬓发斑白的老伯挎着竹篮经过，竹篮里还放着两包未拆的新茶，是子期往日常买的那种。伯牙忙上前拱手：“老丈可知钟子期先生家在何处？我与他有约，却未遇着。”

老伯闻言愣了愣，浑浊的眼睛里漫上一层雾：“你说的，可是那个总在山石上画琴纹的子期？”见伯牙点头，老伯重重叹了口气，往山林更深处指了指：“他……上月便走了。临走前咳得喘不上气，还拉着我手说，‘伯牙痛失知音，我却要失约了’，非要家人把他的坟修在能望见渡口的坡上，说‘若伯牙痛寻来，见着坟头朝东，便知我没忘约定’。”

伯牙只觉耳边“嗡”的一声，手里的瑶琴险些坠地。他踉跄着往老伯指的方向跑，踩得落叶簌簌作响，直到看见坡上那座新坟——黄土还带着湿润气息，坟前插着几根未燃尽的香，竹篮大小的布包搁在碑前，里头的新茶已经潮了，而坟头果然朝着东边，朝着他们约定的渡口，朝着去年春江泛舟、共赏《高山流水》的方向。

风从江面吹来，掀动坟前纸幡，像极了去年子期听琴时，被风吹起的衣角。伯牙蹲下身，指尖抚过冰凉黄土，喉头哽咽得发疼：“我竟错怪你……你既知会失约，却仍要让坟头朝着江头，是怕我寻来时，认不出归处么？”他坐在坟前，将瑶琴搁在膝上，指尖再拨《高山流水》。旋律刚起便被风揉得发颤，林子里的鸟鸣渐渐停了，只有琴音裹着悲恸往江头飘去——这是他弹给子期的最后一曲，也是世间最后一曲完整的《高山流水》。

曲终时，他抬手将琴摔向青石。琴身断裂的脆响震得林叶簌簌落下，断裂的琴弦弹起，划破伯牙指尖，血珠滴在青石上，与细碎的琴屑混在一起；那回响在旷林里的余韵，撞上坟前纸幡，竟让纸幡颤得像子期听琴时轻晃的衣角。“瑶琴拨摔断，回响旷林惊”，词里的“惊”，哪是惊了林木？是惊了天地间最纯粹的一段情谊，是惊了《高山流水》从此再无传人，更惊了伯牙此后再也无处安放的弦上心意。他望着坟头朝东的方向，将那包潮了的新茶撒在坟前：“知音已逝，此琴何用？来年春雾起时，江风会替我，再与你说一曲流水。”

从此，世间再无《高山流水》的完整琴音，却多了一段“摔琴谢知音”的千古绝唱，更添了一阕以词记曲的《临江仙》。如今再读这首词，仍会为“伯牙歇岸处，喜遇子期听”而动容——那是曲与人的相遇，是魂与魂的相认；为“访闻遗嘱泪坟倾”而怅然——那是知音难再得的遗憾，是乐曲失了知音的寂寥。伯牙与子期的故事，早已随《高山流水》的余韵，融进中国人的骨血里，成了“知己”二字最鲜活的注脚。或许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子期”：寻一个能懂你沉默的人，寻一个能与你共赏风月的人，寻一个哪怕你只哼半段旋律，也能接出后半曲心意的人。而这首从乐曲里生出来的《临江仙》，恰似一面镜子，照见了我们对知音的向往，也照见了那份“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释然——毕竟，曾有过那样一段“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时光，曾有过那样一曲能托付心意的乐曲，便已是生命给予的最好馈赠。

后记

再读这首《临江仙》，总叹其笔墨虽简，却把《高山流水》的曲韵、伯牙子期的典故缠得熨帖，连带着千年前琴音里的孤与喜、悲与恸，都顺着词句漫了出来。

开篇写“早春江上泛舟行”，没有堆砌江景细节，只一句便把《高山流水》诞生的场景托了出来——早春的江雾本就带着清寂，恰好衬着伯牙弹曲无人懂的孤独，实景与曲中孤意缠在一起，不用多说“琴音空”，读的人自能从“泛舟鼓琴”的身影里，觉出那份曲高和寡的怅然。待到“伯牙歇岸处，喜遇子期听”，也未写二人如何论曲、如何谈琴，只借“歇岸”的动作、“喜遇”的心境，就让画面从孤清转向暖亮，连带着词的节奏都轻快起来，仿佛能听见《流水》旋律里陡然添了暖意，看见伯牙推琴起身时眼里的光。

而全词的字句，更见其与乐曲的呼应之妙。起句的“空”字最是耐品，“空传天籁之声”，既说《高山流水》无人能解的遗憾，也为后文“遇子期”埋下伏笔——正因为此前的“空”，后来子期从曲中辨出山河的“契”，才更显珍贵，一“空”一“喜”，对比间便把“知音遇乐曲”的难得写透了。还有“一问一答多话契”的“契”字，没有铺陈对话，单一个字，就把二人无需多言、连琴音都能共鸣的默契托了出来，比长篇描述“他们懂彼此的曲”更有分量。

至结尾“瑶琴拨摔断，回响旷林惊”，笔锋又落回乐曲与心境的交织上。“旷林”是空旷的，琴断的脆响在林里撞出回声，可这“惊”哪里是惊了林木？分明是伯牙悲恸到极致的情绪，借着《高山流水》最后的余韵透了出来，让读的人也跟着心头一震。最后“泪坟倾”三字更妙，没有说“伯牙大哭”，只写泪水像要“倾”在坟前，把悲恸写得具体又浓烈，连带着子期临终前“坟向江头”的嘱托、《高山流水》曲终人散的寂寥，都更显动人。

整首词读下来，没有一句直白说“我在写乐曲”，却字字都藏着《高山流水》的影子——用景衬曲的意境，用字传曲的心意，把典故拆进词句里，把曲韵织进叙事中，这大抵就是好作品的模样：不刻意炫技，却让读的人在故事里，慢慢品出笔墨与琴音交融的深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