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雪竹之题赠李树玉孙女

清风雪竹

好女儿·题赠李树玉孙女

（黄庭坚体·词林正韵五部）

文/清风雪竹

春许一花开，小丘润音裁。清甃金闺娇秀，羞凭凤头钗。

舒步舞姿哉，撷枝梅，犹待花开。闹春花噫，花噫所思，点绛春来。

这首《好女儿·题赠李树玉孙女》以“花”为魂，以“春”为境，用“待放—初绽—盛开”的隐形时间线，写一位闺阁少女的灵秀之姿与含苞心事。通篇字面无一句直写人，却句句见人；无一字言情，却层层传情。黄庭坚体峭拔瘦硬，作者以“清甃”“凤头钗”“点绛”等冷峭字面，把山谷派的“骨”嵌进少女风怀的“肉”里，遂形成一种“寒艳”气质：冷而不枯，艳而不俗。以下逐句细读——

一、结构与声韵

词调《好女儿》双调四十八字，上片五句两平韵，下片五句三平韵。本篇押《词林正韵》第五部（平声“佳”“钗”“哉”“开”“来”），声情高亮，而首句“春许一花开”以开口呼“开”字振起，便似铜铃乍破，为全篇定下清越基调。上下片各以“花”首尾环扣，形成“花开—花噫—点绛春来”的圆形呼吸，声韵与意象同步回环，有谷涧清音袅袅不绝之感。

二、上片：静写“含苞”

1. “春许一花开”

“许”字下得极妙：春天不是“令”、不是“教”，而是“允诺”，把季节人格化为慈祥长辈，暗合题面“题赠李树玉孙女”——仿佛春神亦因爱惜此女，才首肯第一朵花开。一“一”字，更见珍重：万芳未吐，先以一朵试春，是把少女当成人间第一枝消息花。

2. “小丘润音裁”

句法突兀，是山谷体“硬句”典型。小丘，可指庭园假山，亦可借“丘”字古义为“冢”，暗示花发之地虽微，却自有根脉；而“润音裁”三字，把听觉（莺声、泉声）与视觉（剪裁花样）打通，写春气先以声音渗透泥土，再以刀尺般精细的雨水“裁”出一朵新姿。一语双关：自然之春在“裁”花，而诗人也在心中“裁”句，为少女量体作诗。

3. “清甃金闺娇秀”

“清甃”本指井壁青砖，转义为“清冷华贵的围砌”，与“金闺”连缀，便把深宅大院的“矜贵”与“幽闭”同时托出。少女如名花，被“甃”在砖井般的深闺里，却偏要“娇秀”——砖冷而花暖，形成温差，其人性之“热”与礼法之“冷”隐然对撞。

4. “羞凭凤头钗”

一句写神态。凤头钗为饰，本极华丽，而“羞凭”二字，把“物”与“人”的反差写得活脱：少女因花开而自喜，却不敢正视镜中艳影，只微侧凤钗，以簪尖轻点鬓云，一霎羞生。此处“羞”是全篇情感第一次心跳，也是“花”与“人”第一次互认：花含蕊，人含羞；花恐早开，人恐早秀。

三、下片：动写“将盛”

5. “舒步舞姿哉”

过片突然放笔写动。句末“哉”字本为虚叹，却因其古奥，把口语化的“舞步”瞬间拔高为“如观洛神”，造成时空错位的“舞台感”。可以想象：少女见院中梅枝斜影，遂以花为宾，自己临风作态，初试舞腰。这一“舒”字，与上片“羞”字对位，由敛而放，节奏自此加快。

6. “撷枝梅，犹待花开”

看似矛盾：既已“撷枝”，又如何“待花开”？妙在写“未撷而先思撷”，抑或“撷而复插”，把“爱惜”写到极处。少女欲折未折，指尖停在萼际，忽悟一摘便促其夭，于是只虚拢花枝，仍把希望托付给“再开”。这一瞬的“手—花”关系，正是长辈对晚辈的“护—长”关系：诗人题赠，亦只“虚撷”——以诗代枝，以词代抚，愿其“慢开”而“长开”。

7. “闹春花噫，花噫所思”

连用两个“噫”字，把山谷派惯用的“硬叹”化为少女口语。上一“噫”是见众花争发而讶然：原来不止我一人被春“许”了；下一“噫”则转为自语：花亦如人，也有思乎？思的是蜂、是蝶、还是镜中未识的郎？两句把“闺思”从具象抽成抽象，从少女抽成“花神”，为末句“点绛”蓄势。

8. “点绛春来”

全词点睛，用“点绛唇”之典而隐其“唇”字。所谓“点绛”，本为女妆，以朱膏点唇；移用于花，则是瓣尖初晕；移用于人，则是少女一咬朱唇，把春信轻轻噙住。三字收束，把“花开—人思—春归”收成一个微型动作：一指、一唇、一瞬，而整个世界被点亮。其效果类似山谷诗中“江湖夜雨十年灯”的一灯猝然，却更柔、更轻，像一粒胭脂落入深井，无声而泛满霞色。

四、修辞与寄托

1. 借花写人，却绝不粘于“花”字面：通篇不见“李树玉孙女”如何眉、如何笑，但读者自会于“羞凭凤头钗”“点绛春来”中补出一幅活色生香的小影。

2. 以“冷物”衬“热怀”：清甃、凤钗、青砖、井栏，皆冷；而润、娇、羞、舞、噫，皆热。冷为世法，热为人性，冷热相激，便见“闺秀”之“秀”不易——愈被围砌，愈要破壁而出。

3. 用“待开”作道德隐喻：少女之成长亦如花期，不可催、不可折，只能“静待”。“犹待花开”四字，是长辈最克制的祝福：我不告诉你世界多险，只告诉你“慢慢开”；我不送你锦绣前程，只送你“春许一花”的许可与耐心。

五、风格与渊源

山谷词以瘦硬、拗折、用僻字为表，以劲峭之骨为里。此篇得其神而微易其形：字仍冷僻（甃、噫、撷），却嵌入少女情思，遂化“石”为“玉”，化“劲”为“秀”。可谓“以山谷之刀，刻易安之花”，使硬调软成水，而不减其脆亮。较之易安“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明畅，此词更添一层“砖墙”与“井壁”的冷色，于是同一少女，便有了“被看”与“自看”的双重张力：她既是花园里被春“许”的一朵，也是深井里被甃“困”的一枝。

六、小结

通篇只写“一花”而暗写“一人”，只写“一开”而暗写“一待”，只写“一春”而暗写“一生”。诗人把最柔软的祝愿，藏在最清冷的字缝里，像把一粒胭脂藏进青砖罅隙，待少女自己用体温去暖化。于是读到末句“点绛春来”，我们仿佛看见：

——青砖井畔，第一朵梅花颤颤地启唇；

——同时，镜前的少女也轻点朱唇；

——而时光在“噫”一声叹息里，把两瓣红影叠成一个正在成长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