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年江声里的人间（散文）

无边月

八百年江声里的人间

文/无边月

图/网络&自拍





2022年初秋，我踩上惠民桥的青石板，第一脚就觉出不一样。木舟连缀的桥身随江晃，像踩在半醒的浪上，栾花刚好落在肩头，细碎的黄，带着江雾的潮。作为赣江的女婿，我后来总来这儿——不为看景，为听两江说话：章江清，裹着梅岭的凉；贡江浑，带着平原的厚，它们在桥畔撞在一起，才叫赣江，才叫赣州的根。

春日的桥最鲜活。章江刚融了从我老家抚河流入的雪水，水底的卵石能数得清，泛着翡翠似的光；贡江裹着新泥，混着油菜花的金，两水一撞，竟溅出半江碎钻——是晨光被浪揉碎了。我蹲在桥边捡石头，专挑带水纹的，揣进兜里。卖艾米果的阿婆守在桥头，竹篮一掀，艾草香就漫过来。咬一口，豆沙的甜裹着青气，忽然懂了身边人说的“家乡味”：不是多特别，是吃着踏实，像这桥，踩上去就稳。

夏天的桥是凉的。章江涨了水，浪头拍着木舟“咚咚”响，像老赣州的鼓；贡江急了，带着芦苇秆打旋，白浪痕拖得老长。栾树的浓荫把桥面盖严，傍晚坐下来，江风裹着水汽吹，比空调舒服。卖凉粉的挑着担子过，铜勺敲碗“叮当”响，红糖水顺着碗壁淌，抿一口，凉到心里。有时就坐在石墩上发呆，看晚霞把江染成橘红，渔舟慢悠悠归航，忽然觉得，孤独也能这么软——不用说话，只跟着江声晃就好。

我最念初秋，因是初见的季节。2022年那会儿，刚跟身边人说好往后的日子，伊人在电话里说“栾花开了，来看看”。我赶过来时，章江清得像和田玉，映着栾花；贡江淡了浑色，带点秋阳的暖，两水融在一起，没个分明的界，像我们慢慢靠近的样子。捡几片栾花夹进笔记本，如今翻到那页，还能闻见淡淡的香。后来每到这时，都在桥中央站会儿，看渔灯亮起来，像江里落了星——那初见的心动，竟成了年年想捡的念想。

冬天的桥是暖的。章江水浅了，露出青灰的礁石，能看见水底冬眠的鱼；贡江慢了，浪头轻得像蹭痒。陪长辈来散步，他裹着棉袄，攥着暖手宝，指着江面说“年轻时冬天敢在这儿游泳”。桥边烤红薯的炉子冒着火，掰开时热气腾腾，甜香飘老远。长辈跟卖红薯的老熟人聊天，说的赣州话我半懂，可看着他们笑，手里的红薯暖到指尖，忽然觉得，融入这儿不用多复杂——陪长辈走段桥，吃块热红薯，听几句闲话，就够了。

栾树的枝桠里，藏着赣州的魂。八百年前，辛弃疾该也踏过这桥。刚平了茶商军，铠甲上还带锈，他站在桥上看江，风掀着衣袂，眼里是往来的人：挑布的、背囊的、牵牛的。他心里装着“西北洗胡沙”的劲，笔下却写“中间多少行人泪”。后来我才懂，他的愁不是空的，是见百姓过江难，是怕日子过不下去。这桥于他，不是景致，是“让百姓安稳”的实在——家国再大，也得从过好每一天开始。

1939年深秋，蒋经国来修桥。木舟朽了，铁索松了，他没坐在衙门里，亲自到江边选杉木，手指摸过木纹，反复确认结不结实；蹲在桥边看铁匠打铁环，汗珠子往下淌也不擦。还加了护栏，木头磨得光，怕老人扶着硌手。那会儿他常来巡查，清晨裤脚沾着草屑，傍晚肩上落着栾叶，见了挑担的就扶一把，问浣纱的“过桥稳不稳”。后来桥修好了，夜里挂起马灯，灯光映着栾树，像串星子——他守的不是桥，是乱世里百姓的安稳，是“做事要实在”的初心。

天色暗下来，栾花还在落。桥上的人多了：牵手的慢慢走，推小车的哼着调，提菜篮的笑着打招呼。江水往东流，载着栾花的影；栾树站着，把浓荫投在江上；桥晃着，像唱着老曲子。我攥着片栾花往回走，脚步慢下来。忽然明白，最动人的从不是历史多宏大，是春日艾米果的香，是夏天凉粉的甜，是栾花落在肩头的凉，是红薯捧在手里的暖——是我作为赣江的女婿，在这座桥上，把他乡过成了家的每一个瞬间。

这桥，八百年了，还在晃；这江，八百年了，还在流；这人间的暖，八百年了，余温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