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这似乎成了一种无意识的习惯。每每站在山腰这段窄窄的石径上,目光总不由自主地投向那片天空。它今天又来了,依旧是那般不慌不忙的模样,从右侧的山峦后浮现,便执着地向左飘去。它像一封被风揉皱了的、没有地址的信,字迹洇染开来,内容已不可考,只剩下“去”这个动作本身,成为一种纯粹的姿态。</p> <p class="ql-block">脚下的石阶,被经年的风雨磨得光滑,一级一级,引着人向上,或是向下。可我的梦偏偏古怪,总梦见独自一人,面前横着一道与众不同的、向左而去的台阶。它孤零零地悬在那里,一端连着这坚实的山体,另一端,没入云雾缭绕的未知。每每在梦中踏上那级左行的台阶,心中总是忐忑不安的,脚下是虚空的,仿佛一步踏错,便会坠入万劫不复。可奇怪的是,那迷雾深处,总透着一丝光,不很亮,却温润,像夜海里指引归途的灯塔,又像母亲深夜为我留的那一窗棂的暖黄。便是这点光,让那份忐忑里,生出了几分隐秘的希望,竟觉着自己是被命运眷顾的,幸运感便从心底漫上来,抵消了脚下的虚空。</p> <p class="ql-block">现实里没有向左的台阶,只有这左行的云。它掠过那些绷直了身躯的铁塔和银线,那些是人类写给天空的缜密诗行,试图将流浪的云朵、飞鸟的故事和风的消息,都一一挽留、编码、传递。可云是读不懂,或是不愿读的。它只是左行,左行,银线在它身上切出短暂的划痕,旋即愈合,了无痕迹。它这般轻盈,这般无羁,倒衬得我和我伫立的这座山,有些笨拙的沉重了。</p> <p class="ql-block">天光掺着淡紫色的时辰,是最容易让人恍惚的。或是破晓前夕,或是薄暮冥冥,世界褪去了分明的轮廓,像浸在清水里的一幅淡墨。那时,我也曾隔着冰凉的玻璃,看另一片左行的云。窗台上几茎野草的剪影,恰似墨笔写的瘦金体,而云,便是那写字人遗落的一缕思绪,在草叶的笔画间隙里,默默地流向左边。远处的山峦成了淡淡的影子,仿佛一声叹息就能吹散。万物皆静,唯有它在动,这永恒的迁徙者,它的故乡又在何方呢?我忽然无端地猜想,它是否也像我一般,曾在某个温暖的港湾停泊得过久,以至于灵魂生了根,终于在某一天,狠心将自己拔起,决意换一个方向漂泊?</p> <p class="ql-block">晴日里的它,又是另一番风致了。像被浣纱溪水洗过的白,又透着少女颊上淡淡的粉,舒卷自如,是天上闲闲的裙裾。阳光是慷慨的,从云絮的缝隙间漏下来,不是一束一束,而是一缕一缕的,落在哪一棵树的树梢上,哪一丛叶子便轻轻地晃动起来,漾开一圈金色的光晕,像是与天空进行着一场无人能懂的甜蜜低语。我坐在草坡上,看它依旧故我地左行——不因晴日而欢欣,不因孤寂而悲戚。它只是走着。浓郁的树影落在我脚边,巍峨的山影卧在远处,它们都有坚实的所在,都是“停留”的象征。唯有云,它不属于树,不属于山,甚至不属于这片天空,它只是途经,以一种温柔的决绝,路过一切。不回头,也不停歇,仿佛左行,是它写入生命本源的、唯一的宿命。</p> <p class="ql-block">看得久了,我便渐渐明白。我找寻的,又何尝是那片云呢?我找寻的,是梦里那级左行台阶尽头的光。云是幸运的,它的宿命如此清晰,它的道路铺展在浩瀚的天空。而我,却常陷于山与云的撕扯之间。这座山,是我走过的路,爱过的人,背负的回忆与责任,它沉甸甸的,让我感到安稳,却也时常感到羁绊。那片云,是心底未曾熄灭的野火,是对未知远方的渴念,是想要飘然离去的、自由的幻影。</p> <p class="ql-block">我既渴望能如云般轻盈地离去,又怕这一步踏出,便辜负了脚下这沉默而温厚的土地。我大抵,是永远成不了那决绝的左行之云的。但或许,我可以做一座会呼吸、会向往的山。根系,深扎于泥土,那是我的过往与担当;而目光,却可以永远追随着那片左行的云,那是我的盼头与微光。</p> <p class="ql-block">风又起了,带着山间草木的清苦气息。那片云已飘到了最远的山巅,成了一枚小小的、白色的印记。它终将消失于视野,而我会转身,沿着石径走下这山腰。台阶向右,通往我来时的人间烟火。</p><p class="ql-block">但我知道,从此每当我抬头,天空便多了一重意义。那左行的轨迹,如同梦里那束温暖的光,照进我介于山与云之间的、有些矛盾的生命里,让那份忐忑不安,都化作了被指引的、沉静的幸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