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岁的我们，还能不能找回那一串咯吱咯吱的笑声？

细品岁月

六十五岁，我忽然开始留意起路边的灌木丛。那天清晨散步，阳光斜斜地穿过枝叶，一串串红果挂在枝头，像极了小时候外婆家后院那棵老山楂树。我记得那时踮着脚摘果子，手一碰枝条，果子就咯吱咯吱地晃，声音清脆得能惊飞檐下的麻雀。

那棵树总在秋天最热闹。红彤彤的果实挤挤挨挨，像我们小时候围在灶台边抢糖炒栗子的模样。如今走在城市角落，竟也能看见这样的树——藏在楼宇之间，不声不响，却把整个季节的丰盈都挂在了枝头。我停下脚步，忽然觉得，那不是山楂，是被岁月藏起来的笑声。

叶子开始泛黄，有的已经卷边，可果子还牢牢地挂着。一阵风过，枝条轻轻一颤，我仿佛听见了什么。不是风声，也不是鸟叫，是那种久违的、咯吱咯吱的响动。像是谁在笑，笑得肩膀发抖，笑得眼泪都要出来。我站在树下没动，任那声音在记忆里一圈圈荡开。

我凑近一簇果实，它们挤得紧紧的，像一群不肯散场的孩子。斑点是有的，凹陷也是有的，可谁在乎呢？它们红得坦荡，红得理直气壮。我伸手轻轻碰了下枝条，果子晃了晃，那一瞬间，我好像又成了那个穿着补丁裤、光脚跑过石板路的小孩。

有时我会想，人老了，是不是就该安静地走？可看着这些果子，我又觉得不对。它们明明可以静静等鸟来啄、等风来吹，可偏要晃出声响，偏要红得耀眼。就像我们那代人，笑起来从不顾形象，说话大声，走路带风，连咳嗽都像在打鼓。

那天我拍了张照，发给老李。他回我：“这不就是咱校门口那棵？”我笑了。哪是什么校门口，分明是整个童年站在枝头，等我们认领。我们曾在那里偷果子被老师追，曾在雪地里用树枝画“某某喜欢某某”，曾把山楂串成项链挂在邻桌女生脖子上，惹来一阵尖叫和追打。

现在我们都不跑了。走路要扶腰，爬楼得歇气，可心还惦记着那串咯吱咯吱的声音。它不在嘴里，不在耳边，而在某个清晨，当你看见一树红果在风里轻晃，突然就从心底冒了出来。

我见过最生动的山楂，是顶着小刺、带着斑点、饱满得快要裂开的。就像我们这张脸——皱纹是刻的，斑点是长的，可眼睛还亮着。那天我咬了一口新买的山楂片，酸得直咧嘴，却笑出了声。老伴问我笑啥，我说：“听见小时候的声音了。”

果实越密，晃动时的声音就越热闹。我总想，要是我们这群老家伙也能挤在一起，说说笑笑，吵吵闹闹，那声音得多响？不用多，只要一声咯吱，就能把沉默的黄昏撕开一道口子，让光透进来。

我们曾以为，长大就是学会不笑出声，就是把热闹咽下去。可当六十五岁的风吹过山楂树，我忽然明白：有些笑声，不是丢了，只是藏进了年轮里。你得回到树下，轻轻一碰，它才会簌簌地落下来。

有时候，宁静不是沉默，是声音沉到了深处。就像这树，看着安静，其实满枝头都在轻轻晃荡。我伸出手，没去摘果子，只是让风吹过指缝。那一瞬，我听见了——不是风，是笑声，是我们小时候，笑得前仰后合时，骨头里发出的咯吱声。

我们老了，可山楂还年轻。它们不知道什么叫体面，只知道要红，要响，要挤在一起取暖。我忽然想组织一次同学会，不吃饭，不叙旧，就坐在一棵山楂树下，谁笑得最大声，谁就赢。

那天我看见一颗果子上有褐斑，像极了我手背上的老年斑。可它照样挂在枝头，照样红得发亮。我们也是啊，带着伤，顶着疤，可心里那点孩子气，还在枝头晃荡。只要风来，就能笑出声。

叶子开始枯了，可果子还在。像我们，亲人走了，朋友病了，可记忆还在，笑声还在。有时半夜醒来，我会想起某个荒唐的笑话，然后一个人在被窝里笑出声。老伴嘟囔：“神经病。”可我知道，她也记得。

秋天是属于山楂的，也是属于我们的。我们不再年轻，可也没老到听不见笑声。那天我摘了一小串果子带回家，放在窗台。清晨阳光照进来，果子泛着光，我听见了——咯吱，咯吱，像小时候，像昨天，像此刻。

三颗果子并排挂着，像我们班当年最要好的三个兄弟。如今一个在海南种椰子，一个在成都喝盖碗茶，一个在老家守着老屋。我拍了张照发群里，只写了一句：“听见了吗？”三秒后，三个语音跳出来，全是笑声。

它们挂在枝头，不说话，可每一阵风都是台词。我站久了，腿有点酸，可心是轻的。原来找回笑声，不需要穿越时空，只需要一次驻足，一次凝视，一次让记忆轻轻碰一下现实。

特写镜头里的山楂，饱满、簇拥、带着小凹陷，像极了我们笑出皱纹的脸。我忽然不怕老了。老不是终点，是回到树下的路。只要还能笑出声，我们就还活着，活在那个咯吱咯吱的秋天里。

花萼干了，可果子还在。像那些逝去的日子，看似枯了，其实甜在深处。我轻轻摘下一枚，放进嘴里。酸得眯眼，可嘴角却往上扬。原来，我们一直没丢下那串笑声——它只是等我们，六十五岁了，再听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