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p><p class="ql-block">1974年7月份,我高中毕业了。</p><p class="ql-block">班上同学,除了极个别有军方背景的参军入伍,幸运地进了部队这个大熔炉,其他的要么响应号召上山下乡;要么留在家待业。</p><p class="ql-block">我家两兄弟。我哥已经上山下乡。按政策,我可以留城。但留城即待业,我也不想再待在家看我父亲那副看够了的臭脸。因此依然催促母亲替我联系愿意接收我的生产队。</p><p class="ql-block">如果自己联系不了接收方,就要由知青办来安排。那么,去的地儿就可能比较远,比较偏僻。</p><p class="ql-block">我母亲联系上了她的一个叔伯兄弟,我的表舅——三舅。三舅愿意接纳我到他们的知青点去当知青。</p><p class="ql-block">三舅所在的生产队离城不近不远,位置在火车站旁边,很合适。这样,我上山下乡落脚的地方就落实了。</p><p class="ql-block">我要去的公社叫红旗公社,当时很普遍的一个名字。红旗公社星火大队八小队,就是我插队落户的村庄。</p><p class="ql-block">三舅兼任大队会计,但人属于八队。三舅不是一个人下乡落户,而是带上自己一家人——妻子,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外加三个单身汉一起来落的户。</p><p class="ql-block">落户之前,三舅是国营农场的正式职工。他带来的三个单身汉是农场的同事。</p><p class="ql-block">号召一起,三舅自告奋勇砸了铁饭碗去到农村插队落户,三个年轻的同事被他感召和他一起同进退,引得当地的报纸好一番报道。</p><p class="ql-block">公社为了体现对这个集体的关心,把他们整体安置在八队落户。八队又特别在离村子大约有一里地的一块空地上,特地为这一家子加三个单身汉建了一排平房,供他们居住。还特别允许他们在周围的荒坡上开荒种植粮食和蔬菜,甚至养殖猪鸡自食,俨然世外桃源。</p><p class="ql-block">为什么以世外桃源形容?因为八队所在的村庄,集中在铁道线以南。三舅他们的知青点,却建在铁道以北。路南的村民一般不会到路北来。所以这个知青点,外人来得少。</p><p class="ql-block"> 2</p><p class="ql-block">办完手续,三舅把我领到他们的知青点,安置我住在仓房里。仓房是距离平房有一段距离的仓库。仓库隔出两个小隔间,供人住。我和单身汉中的济才住在仓房。</p><p class="ql-block">因为一来就和亲戚住在一起,其他几个知青只是比我年长些,大家都是城里来的,没有隔阂,这些都大大地削减了我对农村生活的畏惧和不适。</p><p class="ql-block">稍稍安顿之后,我很快发现了这个世外桃源般的知青点的无与伦比的好处。</p><p class="ql-block">当时,还是凭票供应时期,食用油和肉食定量很少,在城里人的记忆里,缺油少荤是常态。三舅的知青点,打破了我的记忆惯性。油和肉几乎敞开供应,想吃就吃。他们用自己开荒种出来的红薯和玉米养猪。猪养肥了宰杀后,把大部分肉做成油肉——坛子肉。做饭时开坛捞一块油肉出来,油炒菜,肉煮食。差不多顿顿打牙祭,比我在城里吃的清汤寡水强了不知道多少倍,乐得我饭量蹭蹭往上涨。</p><p class="ql-block">当然,恐惧的事情我也不能不面对,那就是下地干活,农村叫“出工”。</p><p class="ql-block">我为什么惧怕出工?不是懒,是身子骨太单薄。麻杆一样的身条,个子往180窜,体重只有100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怕农民伯伯,叔婶姨娘笑话。</p><p class="ql-block">偏偏插队赶上秋收,打谷子、挑谷子,那是男劳力的正活儿。打谷子就是就着拌桶使劲摔打谷穗,使谷粒从谷杆上剥离。这个我还勉强。挑谷子我却是万万不能胜任。随便一担湿谷子起步150斤以上,多的有200斤的,我上肩都吃不消,更别提起步了。</p><p class="ql-block">见我实在虚弱,三舅同生产队许队长协商,把我安排在晒场摊晒谷子。秋收的谷子第一站就是挑到晒场上晾晒。早上太阳出来前把谷子摊开擀薄。晚上太阳落山后再把谷子归拢,覆盖上大帆布防夜雨。白天中途遇雨,就得及时归堆覆盖;雨过天晴再摊开。运气不好一天可能摊开归堆数次,累断气。</p><p class="ql-block">一茬谷子晒干了,就堆到晒场旁边的大仓房里去。给新到的水谷腾地方。</p><p class="ql-block">随着谷子收割愈是接近尾声,仓房新鲜稻谷愈堆满了。新稻谷含水量比较高,为防堆积发热腐烂,还得时不时翻仓。翻仓就是把谷堆一掀一掀铲到旁边的空地,相当于给稻谷翻烧饼,使中心温度降温。那个对体力和意志力更是考验。</p><p class="ql-block"> 3</p><p class="ql-block">晒场由生产队保管员瞎子负责。瞎子大约50来岁,精瘦有力。瞎子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瞎眼,而是眨巴眼,有眼疾,眼睛永远半睁半闭。队上把我安排在晒场,瞎子当然认为我归他管。每天把我呼来喝去,见不得我躲一点清闲。</p><p class="ql-block">摊开或归拢谷堆,都是使用一块挡板,一个人按着挡板使之刮着地面走,一个人牵着绳子在前面使劲拽。稍事观察,就知道拉纤的人吃力得多。我每次都抢着按挡板,瞎子眼睛不利索,抢不赢我,因此对我总是没好气。后来干脆命令我去拉纤,我也只得服从。</p><p class="ql-block">我们生产队分值高,10个工分合8毛钱。男工一天工分10分,女工8分。也许是吃得比在城里时好很多,饭还可以敞开吃,我虽然力气小,但精力充沛,一天工都没拉下过。</p><p class="ql-block">知青下乡插队,按政策第一年还吃商品粮。三舅不让我按月去领定量的商品粮,说不差这一口,以后归总一起领。</p><p class="ql-block">眼见三舅知青点吃喝不愁,我渐渐放开了肚皮,一顿可以吃5碗饭,吃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但又抵不过嘴馋。</p><p class="ql-block">秋收热火朝天,时间却不长。稻谷归仓之后,就是泼油菜,种蔬菜。队上安排我和妇女们挑粪泼油菜。两只粪桶装满我挑不起,只能挑半桶,走路还一歪一扭,也不能换肩,羞得我脸红得很。</p><p class="ql-block">最怕最怕是舀粪。舀粪不是用粪瓢,而是就着一个露天的大粪池,挑着空桶踏上伸入池中央的一块跳板,走到中央去,轻轻转身180度,弯腰低头,用粪桶去舀粪,舀满了挺身立腰,挑着粪水走上来。这个动作,既考验腰劲,又考验平衡能力。我做梦都梦见掉粪池里去了。幸好没有真的掉进去过。</p><p class="ql-block">出工之余,我学会了吸烟。吸烟也凭定量。一张烟票大概可以买三盒烟。香烟还实行定点销售。火车站都没有烟摊。要买烟,须待返城回家时买。我也在晚上步行去城里买过烟,来回大约16公里。</p><p class="ql-block"> 4</p><p class="ql-block">生产队并非只安置了三舅这一个知青点的知青。除了我们,还有另外两拨知青。一拨,是1968年、69、70年陆续从成都插队落户来的,统称成都知青。一拨,是最近两年插队的本地知青。成都知青年龄普遍较大,多是老三届毕业的初高中生。本地知青则年龄和我差不多,略大个一两岁。</p><p class="ql-block">本队的成都知青不多,约有4、5个。本地知青也只是4、5个。成都知青都是男知青。本地知青也是男知青。但是,和我一起插队来了一个女知青。她被队上安排在村子里住,和本地知青一道搭伙。</p><p class="ql-block">成都知青来得早,已经分散居住在村里。本地知青则被安排在晒场旁边的队部集中居住。</p><p class="ql-block">成都知青已经像村民一样单独开伙。本地知青还是集体开伙,吃饭打平伙。</p><p class="ql-block">我在晒场干活的时候,有空就和住在这里的知友瞎聊。我看他们吃饭,最有意思了。各自端着碗,大锅饭菜分在碗里,聚在一起吃着。然后阴梭一个,阳梭一个,偷偷溜回宿舍,取出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自家箱子的锁,从箱子里翻出一瓶猪油或是油肉什么的,舀一大勺,埋进碗底。再原封放回,锁好箱子,若无其事地踱出来,又融入用餐的集体,彼此有说有笑的,像什么事也没发生。</p><p class="ql-block">相比较而言,成都知青的日子,就要难熬得多。</p><p class="ql-block">表面的原因自然是离家远,得不到家庭的接济。但当我深入了解之后,才明白其中的孤拐。</p><p class="ql-block"> 5</p><p class="ql-block">农忙在喧嚣声中不知不觉就结束了。农闲时节,生产队里的活不多,社员和知青出工都是耍耍搭搭。</p><p class="ql-block">一天,许队长单独派了个活给我。让我第二天和成都知青老罗,进城办事。办的什么事,我现在想不起来了。印象深刻的是因为兴奋还是咋的,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洗漱了跨过铁路线进村去找老罗。老罗正在灶上热饭,招呼我一起吃点。我正好没来得及吃早饭,推辞了一下就接过来老罗给我盛的半碗饭。细看老罗煮的是汆饭。扒了一口,却嚼不动。原来饭里头掺了肉皮子,肉皮没煮烂,梆硬,根本嚼不动。</p><p class="ql-block">老罗见我为难,对我讲起他的遭际。却原来,老罗是68年插队来的第一批成都知青。来时还是个热血青年,又正处在革命热情高涨的年代,就带头造了许队长的反,把老许拉到太阳坝里站立着挨斗。还把老许终年不摘的戴在头上的帽子给掀了,让光着脑袋暴晒。老许身材高大威猛,形象英俊,唯一的缺陷是个疤拉头,俗称癞利头。老许因此把老罗气叮了心。</p><p class="ql-block">革命后期,老中青三结合,就又把老许结合进了班子,还当他的生产队长。</p><p class="ql-block">如此一来,老罗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该记的工分容易漏记,该分的粮食也拖欠着不给分足。老罗身在农村风调雨顺的却陷入食不果腹的境地,还找不到地方说理。</p><p class="ql-block">再一天,老许又派我和农民老杨到另一个镇去买箭竹回来做扫帚。</p><p class="ql-block">老杨我俩拉一辆板车去那个镇赶集。去时10多里地一会儿就到了。买好箭竹,堆了高高一板车,拉绳子捆结实了,我开始担心太沉了拉不回去。不料老杨一拍胸脯说,不怕,先找地头吃饭!</p><p class="ql-block">队里确实有规定,外派办事,吃饭可以拿票回去报销。于是我俩就找饭馆。那时一个镇子,饭馆也就一两家,好找。点了一个回锅肉,一个素炒莲花白,一个青叶子汤。老杨风卷残云,吃了个肚儿圆。</p><p class="ql-block">饭毕,老杨在头里把着俩车把拉车,让我跟在后面。一口气,他一个人就把满满一车箭竹拉回了村!</p><p class="ql-block">那一次,我真真的见识了啥叫“人是铁饭是钢”。</p><p class="ql-block"> 6</p><p class="ql-block">劳作之余,在知青点住着,也很好耍。</p><p class="ql-block">三舅三舅母一天到晚忙着队里的事,大队的事,还有两个孩子的事,没有心思管别的。三个单身汉,陈刚性格内向,话很少,但人踏实肯干,做饭经常是他主打。</p><p class="ql-block">济伟,和济才是兄弟。济伟是哥。济伟模样墩实,性格外向,喜欢唱歌。人和善热情。也是做饭和干活的主力。</p><p class="ql-block">济才人帅嘴甜,喜欢偷懒。济才我俩住仓房,与三舅们的平房有点距离。晚上肚子饿,济才就约我出仓房挖地里的花生、红薯充饥。</p><p class="ql-block">有一天凌晨,我被尿憋醒了。突然听见隔壁好像有人说话。仔细一听,是济才在和一个女的小声嘀咕。</p><p class="ql-block">屏息静听,啥也听不清。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吱呀的开门声。轻轻下床蹑手蹑脚去到门边向外看去,原来是村里的一个姑娘正在从济才房里出门离去。</p><p class="ql-block">我虽没看到姑娘正脸,晨曦之中也未必能看清。但我对那根独辫有印象。那是村里一个长得最好看的村姑的标志。这村姑只有18岁的样子,五官身材都无可挑剔。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脸上长有蝴蝶斑,但并不十分明显。</p><p class="ql-block">我离开村子以后,过了几年,知青们也陆续返城。济才是较早返城的一批。走时他没有带上村姑。</p><p class="ql-block">时间很快来到1974年底。我父母得到一个消息,有工厂要招工,而我符合两个孩子插队一个留城一个的政策。可以不受插队时间长短的限制,满足招工条件。</p><p class="ql-block">当然,即便我符合招工政策,大队公社没有人去运作恐怕也不好办。因为我毕竟是下乡知青,要去哪里需要大队公社开证明放行。</p><p class="ql-block">这种情况下,三舅就发挥了关键作用。三舅是知青模范,县里树立的典型,又是大队干部。三舅去替我做工作,事半功倍。</p><p class="ql-block">就这样,我很快顺利完成了填表推荐政审等一系列繁琐流程,离开插队了不足5个月的村庄,又踏上了远在一百多公里之外陌生的新征程。</p><p class="ql-block">临走,我有点依依不舍。仅就知青点的伙食,就足够令我留恋的。而对于村里的其他知青,因为相处时间太短,我们之间倒还没有建立起深厚的友谊。</p><p class="ql-block"> 7</p><p class="ql-block">离开村庄,离开知青点,我依然牵挂了那里很久。</p><p class="ql-block">很多年后,大家都走散了。三舅一家和三个单身汉也走散了,我才从三舅口中听说,我走后一年,济才不知道为什么闹着要分家。最终大家协商分了家。三舅一家单过。陈刚单过。济伟济才两兄弟一起过。</p><p class="ql-block">所养家禽家畜,所打粮食,所种田地,所使用的农具,均平分给大家。</p><p class="ql-block">过后,三舅家的鸡鸭就经常莫名其妙死掉。隐隐约约,好像是济才下的毒。至返城,大家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揭穿这事。不过回城以后,互相之间就很少走动了。</p><p class="ql-block">听到这个结果,我好一番感概!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诚哉斯言!</p><p class="ql-block"> ——2025.10.2.</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