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于仪式肌理中见乡愁与敬畏</p><p class="ql-block">——项兆金《第一次做“八仙”》的文学艺术与价值解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项兆金的《第一次做“八仙”》以亲历者视角为针,以大冶农村丧葬仪式为线,将地域文化、生命敬畏与人性温度编织成一篇兼具纪实质感与文学厚度的作品。其艺术手法的精妙与思想价值的深沉,恰在于“以小见大”——通过一次“抬棺”经历,剖开乡土文化的根脉与中国人对“告别”的深层理解。</p><p class="ql-block">一、文学艺术表现手法:让仪式“活”起来,让情感“沉”下去</p><p class="ql-block"> 作品未将丧葬仪式沦为冰冷的流程罗列,而是用细腻的艺术手法赋予其情感温度与场景张力,核心可归为四点:</p><p class="ql-block">1. 第一人称“亲历叙事”:构建沉浸式代入感</p><p class="ql-block"> 全文以“我”的视角贯穿始终——从“被长辈点名补‘仙脚’”的仓促,到灵堂前“肃穆压得喘不过气”的紧张,再到扛棺时“不敢有丝毫晃动”的郑重,最后是“肩头一轻”的释然。这种“在场者”叙事消解了读者与乡土仪式的距离:读者不再是“旁观者”,而是跟着“我”闻香烛味、听唢呐声、扛棺木重,甚至能感受到额角汗水滴入黄土的灼热。比如“我大妹妹只默默替我找出了一双结实的旧布鞋,低声嘱咐:‘脚下要稳,心里要敬,莫多言’”,一句家常叮嘱,既藏着乡土人的处事智慧,也让“我”的角色瞬间落地,充满生活真实感。</p><p class="ql-block"> 2. 感官化细节描写:让仪式有“肌理”有“气味”</p><p class="ql-block"> 作品的细节描写绝非堆砌,而是精准调动“视、听、嗅、触”四感,让抽象的仪式变得可感可触:</p><p class="ql-block"> - 视觉:“长明灯如豆的火苗在他脚边轻轻摇曳”“送葬的队伍蜿蜒如一条白色的河流”,用“豆火”的微弱衬灵堂的肃穆,用“白河”的意象喻孝衣的成片,画面感里藏着情绪;</p><p class="ql-block">- 听觉:“瓦盆‘啪’的一声脆响,碎裂的陶片四溅”“棺木的杠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脆响”是告别开始的信号,“吱呀”是生命重量的回响,声音成了仪式的“节拍器”;</p><p class="ql-block">- 嗅觉:“一股混合着香烛、纸钱焚烧的气味扑面而来”,这股独特的“丧葬气味”是乡土记忆的锚点,一闻到便让人瞬间进入“肃穆”的情境;</p><p class="ql-block">- 触觉:“将沉重的棺木稳稳扛上肩头”“额上的汗水滴落在黄土里”,“沉重”是身体的承重,也是心理的责任,“汗水”则让“八仙”的“担当”不再空洞,变得有体温。</p><p class="ql-block"> 3. 仪式的“文学化转化”:让文化符号承载情感重量</p><p class="ql-block"> 作者深谙“仪式不是流程,是情绪的出口”——他写丧葬步骤时,从不脱离人的情感与心理。比如“摔盆”,不只是“长子摔瓦盆”的规矩,而是“江保的儿子高高举起那个烧了几天纸钱的瓦盆,用力一摔”的动作,加“‘啪’的一声脆响”的声音,再加“宣告正式启程”的意义,三重叠加让这个仪式成了“生者与逝者正式告别的节点”,背后是孝子的悲痛与不舍;再如“跨火”,不是简单写“跨火堆祛晦气”,而是写“所有送葬的人依次从火上跨过,然后在盆里洗手,照一下镜子”,“跨火”的动作、“洗手”的细节、“照镜”的收尾,实则是“与悲伤切割、回归日常”的心理暗示,让仪式成了“治愈离别之痛”的温柔载体。</p><p class="ql-block"> 4. 心理弧光的细腻铺陈:从“战战兢兢”到“内心平静”</p><p class="ql-block"> “我”的心理变化是作品的暗线,也是主题升华的关键:开篇“从未想过第一次做‘八仙’竟是这样仓促”,是陌生与慌乱;听老八仙叮嘱“腰要直,力用在腿上”,是逐渐安定;扛棺时“心里只反复念叨‘要稳’”,是责任觉醒;填土后“肩头一轻,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里的”,是完成托付的释然;最后“明白了抬起的不仅是棺木,更是一段人生、一份乡愁”,是认知的升华。这条从“被动参与”到“主动感悟”的心理线,让“第一次做八仙”不再是单纯的“经历”,而是一次“精神成长”,也让读者跟着“我”完成了对“丧葬仪式”的认知重构。</p><p class="ql-block"> 二、文学价值:于乡土仪式中藏三重深层意涵</p><p class="ql-block"> 作品的价值远不止“记录一次丧葬经历”,而是透过大冶农村的“白事”,折射出中国人对文化、生命与乡愁的深层态度:</p><p class="ql-block"> 1. 地域文化的“鲜活档案”:留住乡土的“魂”</p><p class="ql-block"> 大冶农村的丧葬仪式是楚地乡土文化的“活化石”——从“烧落气纸”“穿寿衣”的讲究,到道士“破狱”“过桥”的科仪,再到“八仙抬棺”“摔盆引路”的规矩,这些曾散落在民间的“文化符号”,在作品中被赋予了“温度”。作者没有像“民俗资料”那样干巴巴地罗列,而是将其融入“我”的经历:老八仙的叮嘱、妹妹的布鞋、主家的“豆腐饭”,这些细节让“大冶丧葬文化”不再是抽象的“民俗概念”,而是“湾子里千百年传下的规矩”,是“长辈教、晚辈学”的文化传承。这种“文学化的记录”,比冰冷的档案更能留住乡土的“魂”,也让读者看到“地域文化不是过时的旧俗,而是藏着中国人的生活智慧”。</p><p class="ql-block"> 2. 对“孝”与“生命”的深层诠释:仪式即“敬畏”</p><p class="ql-block"> 作品最动人的,是透过仪式传递出的“对生命的尊重”与“对长辈的敬畏”:丧葬仪式的所有细节,本质都是“让逝者体面离开,让生者好好告别”——“净身”是给逝者最后的尊严,“长明灯”是给亡魂照路的温柔,“路祭”是亲友最后的送别,“暖井”是对逝者安息的祈愿。而“我”作为“八仙”的郑重,老八仙“心里要敬”的叮嘱,实则是“敬畏生命”的具象化:扛棺的“稳”,不是怕棺木晃动,而是怕惊扰逝者;摔盆的“重”,不是为了声响,而是为了给逝者“正式的启程”。这种“于细节处见敬畏”的写法,打破了人们对“丧葬仪式”的刻板认知——它不是“封建迷信”,而是中国人“以仪式敬生命、以规矩承孝道”的朴素表达。</p><p class="ql-block"> 3. 乡愁与担当的“现代化思考”:在传统中找“根”</p><p class="ql-block"> 作品结尾“我明白了,我们这些‘八脚’,抬起的不仅是一具棺木,更是一段人生,一份乡愁,一个地方千年不变的魂”,是全文的“眼”。在城市化快速推进的今天,许多乡土仪式正在消失,而“我”的“第一次做八仙”,实则是一次“与乡土根脉的重逢”:扛棺时的重量,是“作为湾子里的男人该顶的门户”;仪式后的平静,是“接过长辈传递的责任”;对“乡愁”的领悟,是“在传统中找到自己的根”。这种思考让作品超越了“个人经历”,触及了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当我们远离乡土时,该如何留住“乡愁”?作品给出的答案是:像“我”那样,主动参与、用心感悟那些“老规矩”,因为那些仪式里,藏着我们的“文化基因”,也藏着“如何做人、如何担当”的答案。</p><p class="ql-block">总结:仪式是壳,情感是核,乡愁是魂</p><p class="ql-block"> 项兆金的《第一次做“八仙”》,以“小叙事”写“大文化”,以“个人经历”映“集体记忆”。它的艺术魅力,在于让“冰冷的仪式”有了“人的温度”;它的价值,在于让“乡土的规矩”成了“文化的载体”。当“我”的汗水滴入大冶的黄土,当棺木稳稳落入“吉壤”,当“跨火”的火苗照亮归乡的路,我们看到的不只是一次丧葬,更是中国人对“离别”的温柔处理、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对“乡愁”的深情守护——这,正是作品最动人的地方。(佚名于武汉东湖学院)</p><p class="ql-block">附原作:</p><p class="ql-block">第一次做“八仙”</p><p class="ql-block">项兆金</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老人说,没抬过棺的男人,算不得真正顶了门户。我们大冶这一带,管抬棺的叫“八仙”,也有个更直白的俗名——“八脚”。我从未想过,自己第一次做这“八仙”,竟是在那样一个仓促又庄重的时刻。</p><p class="ql-block">那日清晨,雾气还没散尽,队里的江保的妻子走了。哀哭声一起,整个湾子便像一部精密的机器,依着千百年传下的规矩运转起来。我被队里的长辈点了名,回到老家去补我侄儿因在国外做工程回不了的“仙脚”。听闻,我大妹妹只默默替我找出了一双结实的旧布鞋,低声嘱咐:“脚下要稳,心里要敬,莫多言。”</p><p class="ql-block">踏进江保家在祖堂操场上搭建的灵堂,一股混合着香烛、纸钱焚烧的气味扑面而来。灵堂已然设好,他妻子安静地躺在门板上,头向里,脚朝外,一双黑布寿鞋格外显眼。长明灯如豆的火苗在他脚边轻轻摇曳,据说那是给亡魂在黑暗里照路的。孝子孝孙们披着粗麻孝衣,跪在草垫上,哭声与道士的诵经声、锣铙声交织在一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p><p class="ql-block">年长的“老八仙”冯政坤哥把我拉到一旁,低声交代规矩:“起肩时,腰要直,力要用在腿上;脚步要同起同落,讲究的是一个‘稳’字,让老人家走得安稳。”他眼神里有种看惯生死的平静,让我慌乱的心稍稍定了下来。</p><p class="ql-block">法事做了整整一天。我看着道士们穿着斑斓的法衣,唱念做打,一会儿“开路”为亡魂指引方向,一会儿“破狱”象征解救苦难。那唢呐声时而高亢穿云,时而呜咽低回,像是在诉说一生的悲欢。到了夜里,还有“唱孝歌”的,词是即兴编的,调子却古老苍凉,唱得满屋子的人低头垂泪。我这才明白,这纷繁复杂的仪式,哪里只是为逝者?更是给活着的人看,用一场隆重的告别,来安抚那撕心裂肺的离别之痛。</p><p class="ql-block">次日,是出殡的吉时。道士一声令下,我们八个“脚夫”互递了个眼色,一齐弯腰,将沉重的棺木稳稳扛上肩头。那一刻,我真正感受到了“责任”的重量,这不仅是身体的承重,更是一种托付。江保的儿子,在我们起肩的刹那,高高举起那个烧了几天纸钱的瓦盆,用力一摔,“啪”的一声脆响,碎裂的陶片四溅——这叫“摔盆”,是宣告正式启程。他双手捧着母亲遗像,随着引魂幡,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p><p class="ql-block">送葬的队伍蜿蜒如一条白色的河流,缓缓流向村外的山岗。有人在前头撒着雪白的纸钱,谓之“买路钱”;鞭炮声间歇响起,驱赶着沿途的孤寂。我们八个人,步伐必须一致,肩上的杠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像是与大地合奏的一曲沉重挽歌。途中,有亲友在路边设了香案祭奠,队伍便暂停,孝子们磕头答谢。我额上的汗水滴落在黄土里,却不敢有丝毫晃动,心里只反复念叨着老“八仙”的叮嘱:“要稳,要稳。”</p><p class="ql-block">终于到了墓穴边,风水先生选定的“吉壤”。棺木缓缓落入漆黑的“井”中,道士做着最后的法事,谓之“暖井”。孝子们象征性地撒下第一抔土后,便由我们和帮忙的乡邻奋力填土。当崭新的坟丘垒起,所有花圈、祭品在坟前燃起熊熊火焰时,我忽然感到肩头一轻,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里的。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让逝者入土为安,也让生者得到了某种慰藉。</p><p class="ql-block">返回时,操场上早已燃起了一堆稻草。我们所有送葬的人,都依次从火上跨过,然后在盆里洗手,照一下镜子。这是古老的规矩,意味着祛除晦气,告别悲伤,回归日常的生活。</p><p class="ql-block">安葬完后,主家封了礼金还有礼品,设了“豆腐饭”酬谢大家。席间,那些老“八仙”们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像个样子了”。我喝着略带苦涩的纯谷酒,回想这两日的一切:那缭绕的香烟、悲戚的哭声、沉重的棺木、跳动的火焰……这些看似繁琐的规矩,其实都围绕着两个字——“孝”与“敬”。是对祖先的敬畏,对生命的尊重,也是对血脉亲情的最后守护。</p><p class="ql-block">我记住了我平生第一次肩扛重量的那份战战兢兢,以及仪式完成后那份难以言表的平静,始终久久烙印在我心里。我明白了,我们这些“八脚”,抬起的不仅是一具棺木,更是一段人生,一份乡愁,一个地方千年不变的魂。(9月26日午写于黄石日报社)</p>